諸位會員及友好:
月初忽爾又收到C君自上海來鴻投稿,心中不免「滾動」。須知朝日自獻身建造業,越見投入,已漸忘往日「假歷史學家」之身分。現收到C君跨境投稿,不其然又讓朝日重新記起自己「偽文青」和「私下(公共之相反也)知識分子」的「基本定位」,恰如烈日地盤中之一樽寶礦力也!不過,由於朝日每天放工後已是疲累非常,故一直拖延至今,實在有負C君。今日終於立下決心,就算「射波」也誓要先將本文刊發。(其實尚存另一篇有待處理。)
C君本次投稿介紹的是著名歷史學家Ian Morris的巨著《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原書於2010年出版。朝日強烈感覺此書(的出版商)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以某崛起中大國國民為讀者的。書名雖然指出了現狀──「West Rules (the World)」 ,但同時亦不忘強調這只是現在(暫時)的狀況。言下之意,「東方」再次超越「西方」並非不可能,甚或更是必然之事。不過,「鬼佬書」向來喜歡將重點放在副題。本書的副題《the patterns of history, 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也許才是作者作為一個(夠格的)歷史學家真正關心的事。不過,書的大標題已經足夠讓大國相當受落了,故此在此書出版的翌年,簡體中文版《西方將主宰多久》就已經由位於北京,屬於「全國中央級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了。書名的意思更加明顯,「西方」對世界的主宰「不久矣!」至於繁體中文版則在今年(2015),才由台灣的雅言文化出版。書題為《西方憑什麼》,顯然沒有了英文原版的「for now」和簡體中文版「多久」的味道。不過,為了迎合「中華以外的大中華共榮圈」讀者群,還是加了一個不甚恰當的副題──「五萬年人類大歷史,破解中國落後之謎」。說其不甚恰當,是因為書中的論述其實是由七萬年前「意識大爆炸」和「出非洲」為起點,「五萬年」之說不知從何說起。至於書中的「中國」,也並非「一直落後」。不過這些並非重點,這裏也就不作深究了。
朝日之所以說本書是以強國為對象,固然是因為其書名,但更重要的是其內容。若曾修習過傳統國術兵器套路者,都會發現一個相當明顯的現象,這就是在大多數「對拆套路」中,其中一方都是「長槍」,例如「單刀進槍」、「雙刀拆槍」、「九節鞭對槍」、「大掃子破槍」等等。何解?因為「槍」為「百兵之王」,確實威力強大,故所有其他兵器均以其為假想敵也!Morris書中以「西方」和「東方」作比較研究對象,其中「東方」指涉的相當穩定地是指(有三五七千年文化歷史的)華夏文明,而「西方」卻不斷「搬龍門」,由美索不達米亞而埃及而希臘羅馬而西歐甚至美國。也就是由六大派高手車輪圍攻光明頂,這不啻是對我泱泱中華最大的抬舉!不過,以「大中華文化身分認同」自High之餘,朝日認為,作為比較基礎,這種實質上是以一對多,以(相對)「穩定核心」對「多元離散」的方式,似乎並不恰當。
雖則作者舉出了經典的「亞舍利手斧Acheulean Handaxes」作為「東方」與「西方」存在「清晰可見」分界的證據。(有關「亞舍利手斧」和「莫赫蘭線」的詳情,可參閱《掌門天地》讀書札記151005)然而,先不論這個由美國人類學家莫赫蘭Hallam Movius,在早於1948提出的理論今日已受到諸多質疑,是否仍能成立尚存爭議,就算是Morris書中往後的論述,也似乎並沒有就此將「莫赫蘭線」視為「東西方的分界」。相反,其「西方」的定義相當「游移」。雖然作者提出了「文明核心區」之說,意圖為其「搬龍門」自圓其說,但若「西方」不同時期的「文明核心區」,其實並不屬於同一文明或文化,將其籠統地稱為「西方」又有多大意義?況且,「印度次大陸」究竟是否屬於西方?「阿拉伯世界」又當如何視之?這樣的問題太多了。
不過,在朝日看來,欣賞一部優秀的學術著作,最重要不是看其得出的結論,而是其獲得結論的過程,也就是所謂的「方法論」。Morris此書最精彩的地方,在於其以「能量取用」、「組織能力(城市規模)」、「資訊處理」,和「戰爭力」四個方面,建立了一種量化的「基準指標」,用以比較不同文明的「發展程度」。固然,選取此四項數據是否恰當,本身已有可議之處,(須知其提出的首三項其實都可從最後一項「戰爭力」得以反映──取用能量有效率自然「更好打」;組織(拖馬)力強自然「更好打」;資訊處理(指揮)好自然又「更好打」。順帶一提,現時「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用以評估各國「發展程度」的「人類發展指數HDI」,則是以「預期壽命」、「教育程度」和「人均收入」以基礎數據。)但想到建立一套「比較基準」,本身已是一項偉大的創見。無怪乎其行家,另一位以研究世界經濟史著名的哈佛歷史學教授Niall Ferguson,稱讚Morris是在嘗試建立歷史學的「統一場論」(物理學中對建立一個能夠解釋「重力」、「電磁」等「基本交互作用」的「單一自洽的場論模型」的嘗試,目前尚在「嘗試中」),誠非過譽。
朝日初看這本書,就不其然想到以色列學者Yuval Harari的名著《Sapiens》(簡體中文版:《人類簡史》/繁體中文版:《人類大歷史》)。兩者都具有恢宏的歷史氣魄,都是從七萬年前「出非洲」的「天地玄黃」開始說起。不過到了最後(當然只是指「現在」,我也不希望「現在」真的已到了「最後」),以副題「the patterns of history, 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看來,Morris希望做的是「鑒古知今」,以至揭示將來。不過,從他建立「比較指標」的幾項「基礎數據」,他關心的更多是「硬數據」,正所謂「發展是硬道理」,這除了又碰巧對上了大國的胃口外,還非常切合他計量經濟史學家的身分。至於Harari《Sapiens》的初版書名為《From Animals into Gods》,他描寫完人類過往七萬年歷盡萬難的「奧德賽史詩」後,在書的最後貫徹了其「左膠」本色,提出了一個疑問──好了,做了幾萬年野獸,好歹掙扎拉扯了幾千年,現在我們成了上帝了,但我們真的比從前快樂嗎?這種「成功」稱得上是「階段性勝利」嗎?二人的「終極關懷」,似乎正正反映出「經濟學派」和「人類學派」涉足歷史研究的主要分歧。
至於C君在其文中提出,地理因素對於地區發展,在越古早之時越為關鍵,至於在今天的資訊科技年代,其實重要性已大為降低。這個說法朝日大致上是認同的。朝日甚至更進一步認為,這種情況甚至在更早之時已發生作用。地理因素固然對一個文明在起始之時的形塑關係重大,但當一個文明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和規模,並建立了穩固的文化規範後,地理因素的重要性已經大打折扣。例如中國自從秦皇統一政治,漢武統一思想後,「大一統」就成為華夏文明的一種「宗教信仰」。這種信仰在理想層面表現為「天朝思想」,在現實層面則表現為,向周邊地區作穩定而緩慢的(農業)擴張,而傾向規避高槓桿高風險的遠程拓殖。而另一方面,「大一統信仰」令中國長期處於(名義上的)「統一」狀態。這顯然是一種「自我實現」,而「統一狀態」與「統一信仰」之間也不斷互相強化。長期(政治和思想上)的「統一」,令華夏文明缺乏「競爭精神」,這也是令「冒險」成為禁忌的原因。
Morris書中說「是自然地理條件,決定了歐人横越大西洋比東方人横越太平洋更容易。」由此他認為大明高官對鄭和的禁制,其實與伊莎貝女王資助哥倫布冒險,同樣是做對了事。朝日對Morris此說並不認同。首先,所謂的對錯,其實只是相對於倫理價值而言,這本身就受文化因素影響,而非單就「效益」而論。
有軍事名言曰:「沒有任何一個天嶄,比由一群勇武壯士守護的城堡更難逾越。」由橫越太平洋也許當真比橫渡大西洋要難上十倍,但鄭和擁有的技術和資源又何止百倍於哥倫布?只要有心為之,就算在太平洋群島之間「跳島作戰」,也終有一天可以到達美洲。太平洋再難克服,也只是地理的阻隔,又如何及得上「天時」──「千餘年文化壓力」的障礙呢?這股巨大的力量,除了影響著大明的一眾高官外,更重要的,還同時深植在鄭和本人,還有他整個團隊的心坎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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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凭什么》
作者: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
雅言文化出版社
本书写得如同武侠小说般精彩,但讲的是真实历史。推荐此书的人有好几位,我知道的有两位,一位是Jared Diamond,他写了《枪炮、病菌与钢铁》,他推荐此书并不奇怪,《西方凭什么》多次提及《枪炮》一书,而且作者也推崇地理决定论,英雄相惜,写段推荐的赞辞并非不可能。另一位是现任上海市委书记韩正,他的推荐就颇令(上海)人玩味。
《西方凭什么》中文译名不如英文书名Why the West Rules for Now直截了当。作者从女娲造人开始讲起,谈到人类两次走出非洲,尼安德特人的灭亡,史前壁画,北美大湖决堤触发的全球气温下降,并且对比了东西方千年历史,结论是西方因为地理原因,大部分时间发展都领先东方。暂且不论作者的论点是否正确,单从他对近百年考古学、历史学的、人类学知识的系统梳理,就说明这位剑桥博士知识渊博,很不简单。
作者支持地理决定论,不太赞同那些认可制度改变人类历史的学者,因为制度追根溯源是由地理和环境决定的。这不由让我想起Daron Acemoglu写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这本书认为各国发展迥异的根源在于最初制度的细微差别。
(这本书和福山写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一起读是否会更好?前者讲制度如何影响后世,后者谈前世如何演化出种种制度。)
我读了这类书籍之后,不由要问:如果一切都是地理、环境、气候决定的,那么我们再努力岂不依然是“然并卵”(国内近期流行用语)?是否意味着生在地理落后地区的人们从此认命算了?作者的这类推论,是否有理论上的局限性?
人类历史进入工业时代,其实也就是十八世纪以后的事,对于此前采猎社会和农业社会而言,地理和气候确实是决定某部落或某民族存亡的关键因素之一,而农业社会在过去几千内一直是主要文明的主流社会形态,因此几千年内的社会演化能够用地理环境来解释。那么未来社会进入知识经济时代,进入全球化时代,这种地理决定论是否仍可成立呢?交通和物流网络日益完善,填补了众多地理上的不足,万水千山在过去来看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在未来还会是难以突破的限制吗?如果不是,那么是否可以说,地理决定论在史前及农业社会起着决定性作用,但对于未来人类文明进程的作用则未必那么重要?而作者的种种论点,是否仅在解释十八世纪之前的社会演化有一定的说服力呢?
以上是我浅薄的读书思考。
陈赟恺
2015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