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48 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十八)── 傑弗遜的退休生活

諸位會員及友好:

  不經不覺「傑弗遜演義」連載已逾四個月,會內對本故事所積累的「怨氣」也越來越深了。早前與某前會長共進晚餐,他忍不住吐露了抑壓良久的心底話:「拜託!就不要把一代偉人變成怨氣的對象好不好?」可謂忠言順耳。

  朝日對此深表同意。雖然每星期狂嘔近萬字誠然極度痛苦,但若就此作結,卻不知道之後尚有何好寫,如是唯有繼續慘淡經營,實屬無奈。可幸不了不了還須了,下周將會是本故事的最後一集了。好嘢!

  本周的故事主要講述傑弗遜卸任總統,退出政壇後的生活。朝日亦嘗試盡量將以往搜集得來,但卻沒有機會告訴大家的一些「傑弗遜趣閒軼事」,插入敘事之中。另外,亦趁傑弗遜費心營建維珍尼亞大學之機,補述了一下關於他本人對「宗教」的若干觀點。

  本集包含了大量的引文。這樣雖然無可避免地會影響整體行文的流暢,但一來朝日行文本來也不怎麼流暢;二來引文始終是「一手材料」,而非二/三/四手詮釋,應該較能表達說話者的本意。當然最後還是得由閱讀文章的各位看倌來「詮釋」;三來嘛,有些原文也委實太過精彩,不忍捨也!引文基本上都是朝日(在谷歌的幫助下)翻譯的,其中大都附有原文,以便各位可以一邊嘲笑朝日的錯譯,一邊了解文句的「原義」。

  另外,對本集內容還想再作一些分享。本集開首講到1808年總統大選的結果時,說有六名紐約州的選舉人,把按州內公眾投票結果,本應投給麥迪遜的票,投了給克林頓。他們被稱為「失信選舉人Faithless Electors」。

  我們之前已經說過,美國總統並是由國民普選產生的,而是以獨特的「選舉人制度」選出的。大體來說,各州選民在公民投票中表達了意願,再由各州的「選舉人」代表該州在各州首府集結,按州民的意願投選相應的正副總統。一般而言,「選舉人」在投票前都會宣誓按照「州民的託付」投票。不過,若他們在實際投票時違反了自己的誓言,就成了所謂的「失信選舉人」了!

  說來也真讓人有點意外,根據維基百科,原來美國自建國以來,在五十七次的總統選舉中,總共竟然出現過158個「失信選舉人」,也就是說「平均」每次選舉也有兩三個。

  不過數當然不應該這樣算,因為其中有71人之所以「失信」,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他們本來被委託要投票支持的候選人,在他們投票之前已經不幸身故了。1872年,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格里利Horace Greeley遽然逝世,一下子就讓63名選舉人被迫「失信」。其他造成「失信」原因也很多,有因為意氣之爭、政治陰謀,甚至僅僅是「手民之誤」,不一而足。「失信選舉人」一般都是單獨行動,頂多只是小部隊作戰。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刻意的「集體失信」發生在1836年。當年23名民主黨的維珍尼亞選舉人,因不滿該黨的副總統候選候人約翰遜Richard.M.Johnson與一名黑人女子同居產子,相約「集體失信」。由此導致該屆民主黨的范布倫Martin Van Buren雖然獲得過半數票成功當選總統,但約翰遜最終卻要經過「同票者參議院決選」,才能成為副總統,他也成為《第十二修正案》生效後唯一由參議院選出的副總統。

  其實《憲法》一開始定下了「選舉人制度」之時,「失信選舉人」出現的風險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在我們之前說的故事中,其實也出現過「失信選舉人」。1796年是阿當斯與傑弗遜的大戰,當年賓凡尼亞選舉人米爾斯Samuel Miles是漢密爾頓的支持者。按州選民的指示,他本來應該要投阿當斯的,但結果卻把一票投了給漢密爾頓支持的平克尼,另一票則投了給傑弗遜。不過,阿當斯最後還是以71比68勝出。1800年則發生了一宗「失信未遂」事件。當年紐約州選舉人李斯潘納Anthony Lispenard要求不記名投票,但被州議會以「違反傳統」和「毫無必要」否決了他的要求。此人與伯爾早已「眉來眼去」,時人揣測李斯潘納大概是想「暗助」伯爾,但「敢做唔敢認」,最終在記名投票時「如選民所託」,投了傑弗遜和伯爾各一票。若這次李氏真的「成功爭取」到「失信的機會」,伯爾也許就會當上總統,而美國往後的歷史,也必然要改寫了。

  由於「失信選舉人」會造成重大政治風險,所以現代很多州都訂立了法律阻嚇選舉人的「失信」,甚至立法規定「失信的選舉人票」無效。最高法院雖然也在1952年的「萊伊訴貝理雅案Ray v. Blair」中裁定:「按照憲法,選舉人只是代表各州行使權利,故各州有權約束選舉人的行為,也有權撤換拒絕宣誓的選舉人。」可惜(抑或是可幸),自建國至今還沒有出現過因選舉人的失信,而影響最終選舉結果的情況,於是也就沒有人就「失信選舉人投下的票是否有效」,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訴。故此,就現況而言,選舉人只要敢冒受本州法律制裁的風險(至今還沒有選舉人因「失信」而被控),則選擇「失信」,還是「有價值」的!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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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簡史番外篇〉:
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十八)──
傑弗遜的退休生活 The Retirement of Jefferson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禁運法案》對美國傳統產業造成極大衝擊,在國內惹起廣泛爭議。航運和商業的集中地新英格蘭,是受害最深的地區,同時也是聯邦黨的老巢。聯邦黨認為傑弗遜和民主共和黨,因《禁運法案》已經大失民心,1808年大選是他們翻盤的好機會。

  就算是民主共和黨內部,也有部分人持相似的想法,他們覺得總統這次實在是一意孤行,擔心會因此而失去民眾的支持。傑弗遜已決定不再參選總統,轉而支持他的好兄弟,現任的國務卿,同樣來自維珍尼亞的麥迪遜James Madison,競逐美國第四任總統。

  傑弗遜對大選充滿信心,因為他相信美國人都明白和諒解他的決定。投票的選民對上屆多了超過三分之一,反映民眾對這次選舉的熱情。然而,選舉的結果卻並沒有想像中般緊湊。與上屆一樣,各州選舉人票的總數是176票,但由於肯德基州有一名選舉人缺席投票,所以有效的選舉人票只有175張,勝選門檻是88張。

  1808年感恩節後的第二個星期三,12月7日選舉有結果了。不知道傑弗遜的想法是否正確,反正,麥迪遜是勝出了。聯邦黨雖然順利在新英格蘭勝出,但也僅此而已。麥迪遜囊括了另外的十二個州,獲得了122張選舉人票,而聯邦黨的平克尼只有47張。另外還有六名來自紐約的選舉人,把票投了本來被安排作麥迪遜副手的「紐約人」克林頓。

  人民向民主共和黨再次投下了信心的一票,麥迪遜當選美國第四任總統。總統選舉的結果已是塵埃落定,但各州的聯邦參眾議員選舉還在陸續進行。現任的議員覺得,他們並沒有傑弗遜和麥迪遜的魅力,要繼續獲得人民的支持,他們需要有所表現,尤其是在引起廣泛爭議的《禁運法案》問題上。國會希望能在傑弗遜離任前對「貿易禁運」作一個了結,因為麥迪遜在這個問題的態度上,顯然還要強硬一些。

  1809年頭,國會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通過了一項法案。法案取消了美國對外的所有貿易禁運,除了英、法兩國。這只是為了讓總統較易接受,因為只要海岸的封鎖解除,美國的貨船自然就可以自由駛往任何地方的港口──只要不被英法的軍艦捕獲的話。

  傑弗遜本來覺得禁運應該繼續下去,不過他並沒有對法案行使總統的否決權。傑弗遜認為議會是人民意志的體現,行政部門應予以最大的尊重。整個美國歷史上,亦只有傑弗遜,當政八年卻連一次總統否決權也沒有使用過。3月1日,法案生效,歷時十五個月的貿易禁運措施宣告結束。三日後,傑弗遜把整個國家的重擔交給麥迪遜,離開他居住了八年的白宮,歸隱田園了。終其一生,再沒有踏足過華盛頓特區,這一片讓他心力交瘁的土地了。

  傑弗遜返回維珍尼亞州的夏洛特鎮Charlottesville,在建於其祖地上的蒙地沙羅Monticello(意為小山丘)莊園,享受退休後的美好時光,弄孫為樂,1812年更榮升曾外祖父。蒙地沙羅這個名字是傑弗遜自己改的,莊園也是由傑弗遜親手設計和監造。事實上,傑弗遜對建築的研究在當時享負盛名。他將當時在英國「輝格派」之間非常流行的帕拉第奧式Palladian 建築風格帶到美國,並削除了其中的繁瑣,而保留了箇中重視希臘羅馬式「對稱和諧」價值的精粹。維珍尼亞議會山莊也是出於傑弗遜的手筆,該建築以古羅馬式廟宇「方堂」Maison Carrée為原型。傑弗遜開啟的這種建築風格,被後世稱為「聯邦式建築」,對美國日後的建築影響深遠。

  傑弗遜在「室內設計」及家居裝置方面也很有創意,至今為人津津樂道。例如他親自動手為蒙地沙羅大宅的大門,加裝了「聯動對開式」的齒輪裝置,只要輕輕一推,兩扇大門就會同時打開,堪稱「自動門」的先驅;又例如他製作了世上首張的「旋轉椅」;又在座地大鐘上加裝了指針,自動指示每天是星期幾;還有方便僕人從樓下廚房送餐到樓上書房的「小型升降機」,更有世界首創的「便攜式書寫桌套裝」──可摺疊的小型書桌,打開裏面,筆、墨、紙、刀、封蠟、圖章等文具一應俱全。這樣「走到那裏寫到那裏」的小書桌,開「流通辦公室」之先,簡直就是「筆記本型電腦」的鼻祖。今天蒙地沙羅大宅中傑弗遜的工作室內,還可以看到一張傑弗遜親自設計和製造的「過底枱」──當時還沒有發明「過底紙」。由於有這張設計精妙的書桌,幾乎所有給別人的書信,傑弗遜自己都會有一份存底──只有和妻子之間的通信除外。當傑弗遜的愛妻瑪莎Martha Wayles Skelton在1782年病故後,他把與妻子的通信全部燒毁。傑弗遜終身未再續弦,這在當時並不常見。除此以外,傑弗遜還製作很多其他便利的小工具和裝置,每一樣在他的手稿中,都有詳細的設計圖和說明,他對自己的這些「成就」似乎也頗為滿意。

  音樂是傑弗遜自小的愛好,他特別酷愛提琴,而他的小提琴造詣在當時也頗有名氣。蒙地沙羅Monticello除了可以解作「小山丘」外,還可以解作「提琴山」。雖然傑弗遜在1786年曾因為「把妹」弄傷了手腕,以至從此不能再演奏高難度的樂曲,但他對音樂的熱情從未減退。在給朋友的信中,傑弗遜曾抱怨自從投身政壇後,俗務纏身,以致未能夠每天都保持著年青時的習慣──每天練習三小時提琴。傑弗遜退休後,「提琴山」每天都會飄送出悠揚樂韻。

  雖然傑弗遜嘗有名言曰:「勿逞口腹之欲,淺嚐即止並非讓人沮喪的原因!」不過,他本人對美食絕不抗拒。在擔任駐法大使期間,他已經對歐洲各種不同風格的美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當華盛頓總統把他召回美國當國務卿時,傑弗遜除了攜同多年來費心搜羅的大量食譜外,還特別聘請了一位法國名廚一起回美國。在傑弗遜留下的手稿中,我們會發現不少他對各種食品的「研究心得」──包括「呍呢嗱雪糕」的製法(據說傑弗遜正是首個讓「呍呢嗱雪糕」登陸美洲大陸的人)、焗「梳芙厘」鬆軟的秘訣,甚至還有「製通心粉機」的設計圖。

  能夠成為傑弗遜晚宴的座上客,是當時不少政界老饕的美好願望。雖然傑弗遜有時會因為公務繁忙,而隨便用點簡餐便算。不過,對於款待客人,他卻是非常慷慨和用心,有時甚至會親自到廚房打點。通心粉、血腸、法式豬腳、兔肉和鴿肉等新奇美食,還有馬卡龍餅Macaroon、水果撻、炸薯條(這就是薯條叫做「French Fries」的原因。),以及經典法式甜品「白蘭地火燄蜜桃Peach Flambé」,都由傑弗遜的食譜和他的法國廚師,呈現在蒙地沙羅大宅飯廳的餐桌之中。傑弗遜的家廚,成了當時美國政界人士心目中的「美食聖殿」。

  傑弗遜固然「識食」,但相比之下,他對美酒也許更有心得,而且酒癮很大,每頓飯幾乎是無酒不歡,是當時的知名「品酒家」。傑弗遜在蒙地沙羅建造了一個十七呎長、十五呎闊、十呎高的酒窖,收藏了大量紅酒、白酒和烈性佳釀。在駐任法國之時,他已經常藉公幹之便,周游法國以致全歐各地的知名產酒區,搜羅各式佳釀托運回鄉。在返回美國後,他曾在蒙地沙羅嘗試種植從歐洲帶回來的葡萄種,並希望能夠培育出屬於美國本土的優種葡萄。非常可惜的是,這些葡萄由於對美洲本土的原生疾病和害蟲,都沒有足夠的抵抗力,最終無一倖免。傑弗遜品嚐自己手植手釀美酒的夢想,最終沒有成功。為此,他唯有繼續消費來自歐洲的進口佳釀,還有為數不多的本土產品。傑弗遜與意大利移民馬西Philip Mazzei的交情非常好,而後者是美國第一個經營釀酒葡萄莊園的商人。有歷史學家指出,嗜酒甚至酗酒,似乎是傑弗遜晚年經濟困頓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由於受到祖父和父親從小的薰陶,傑弗遜對考古學和博物學也有極為濃厚的興趣。早於1784年,他已在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嘗試對一個印第安人墓葬進行考古研究。傑弗遜並沒有採用當時流行的做法,進行大面積發掘以便從遺址中盡量搜尋出所有古物;而是僅在墓穴開鑿了一個供出入的小口,然後進入墓內考察,並留心記錄墓穴的結構和物品的相對位置。這種相當「現代」的考古手法,甚至令美國部分「國粹派」考古學者,追認他為「美國現代考古學之父」。傑弗遜退休後,亦繼續保持著這方面的興趣。今天,各位到蒙地沙羅莊園參觀,可以看到大宅的房間內,看到陳列著傑弗遜收藏的各式「原住民」器物,還有劉易斯和克拉克從西部為他帶回來的各種化石。

  傑弗遜離開總統職位後,雖然享受著愉快的退休生活,但卻沒有完全把國事置諸腦後。當然,傑弗遜對麥迪遜擔任總統的能力是絕對信任的。不過,他並不會拒絕與麥迪遜保持通信,一同討論時政。只是,直接涉足政壇卻是傑弗遜所極力避免的。當1812年英美戰爭爆發時,麥迪遜曾力邀傑弗遜仿先總統華盛頓故事,出山擔任國務卿,主持國政。傑弗遜為此費盡心力為麥迪遜出謀劃策,但卻立場鮮明地堅拒再次擔當任何公職。

  除了發展他廣泛的興趣外,會見不同的客人,也是傑弗退休後每天的「重要工作」。他也一直保持著與不同的朋友通信。傑弗遜和他們討論學術、政治、科學和教育。其中教育是傑弗遜最重視的課題,他認為只有明辨是非的公民,才能建設出理想的國度。為此,在傑弗遜生命最後的時光中,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放到維珍尼亞的教育事業上──他一手建設了著名的維珍尼亞大學。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傑弗遜首次參與「高等學府」的建設。早於1802年,作為總統的傑弗遜已簽署法案,宣佈在紐約北郊哈德遜河西岸,成立「美國軍事學院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cademy」,也就是著名的「西點軍校」。不過,無論這所學校後來培育出多少將帥之才和大企業的CEO,也顯然並非傑弗遜心目中培養完美人格的「理想學府」。

  傑弗遜認為,每個人的天賦和學習能力都不盡相同。大體上可分為「勞力者」和「勞心者」兩類,兩類人都應該接受識字和算術等基礎教育,之後,「勞力者」可以學習耕種、鍛鐵等手藝,而「勞心者」則學習科學、醫學和法學。這種說法在現代難免會被左翼份子斥為「精英主義」──這個詞在現代無疑帶著貶意。不過,若把目光放回當時,就會發現傑弗遜的想法其實已是相當「進步」。因為他強調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論點──每一個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傑弗遜堅信:

  “If a Nation expects to be ignorant and free in a state of civilization, it expects what never was and never will be….If we are to guard against ignorance and remain free, it is the responsibility of every American to be informed.”
「如果一個國家期望建立一個同時兼具無知和自由的公民社會,那麼這種期望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實現……若我們要抗拒無知並捍衛自由,「了解」就應該是每一個美國人的責任。」

  而要具備「了解」的能力,就得接受教育!

  根據傑弗遜1800年一封給朋友的信,他構思成立一所大學,已想了幾十年。故此,當他知道夏洛特鎮的鄉紳們,打算在蒙地沙羅附近建一所學校,立即自動請纓參與其中。士紳們同意,校舍設計和課程的制訂,都交由傑弗遜一手包辦。傑弗遜幾十年的夙願和構想,終於得到實踐的機會。

  傑弗遜忘情地投入校舍與課程的規劃和建設之中。除了自掏腰包投放資金和積極向外募捐外,他更每天都會到工地視察進度和監工,有時甚至會親自動手參與工程。在大學校園的建築工地上,工人每天上午都會看到,一個髮色金赤,身裁修長(六呎二吋半,在當時算是相當高),衣著不修邊幅的長者,騎馬甚至徒步來到工地現場。

  這些都是傑弗遜一貫的風格。在1801年會見英國大使時,他曾因衣著過於隨便,並與對方握手而非鞠躬,令對方深感冒犯,甚至出言侮辱,間接促成傑弗遜在華盛頓建立策劃中心,以應對這次外交危機,這被認為是「白宮幕僚」的前身。至於不坐馬車,則主要是因為傑弗遜覺得太貴,他一向不喜歡奢侈的排場。

  傑弗遜認為只有每天到現場視察,才能確保工程按圖則進行,遇到實際困難時也能對圖則作出及時的修正。即使哪天病了不能外出,傑弗遜也要走到窗前,用望遠鏡遠眺工地才會安心。

  傑弗遜出錢出力的熱情令所有籌劃者、捐款者和建設者非常感動,所有人都會同意,這所「夏洛特鎮大學」是屬於傑弗遜的,也只有他才配作這所學校的創辦人!

  維珍尼亞政府和議會知道傑弗遜正積極投身教育事業,於是希望這位德高望重的前總統,也能為維珍尼亞制定一套完整的教育系統。這正是傑弗遜一直想做的事,他當然欣然答應。

  傑弗遜提出的教育體系,其實是他多年思考的結果,其中已參考了很多古典和當代的教育理論和專家學者的思想精華,當然還有世界各地實踐的結果。這個體系對今天的我們而言,可謂平平無奇,因為它的結構幾乎和我們今天的教育系統一模一樣──反過來看,也許這種「前瞻性」,正是最值得我們敬佩之處!

  傑弗遜將整個教育系統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初級教育,傑弗遜認為基礎學校Elementary Schools(似乎已相當於今天的小學和初中)應該遍佈全州,開支則由當地居民負擔。孩子在這裏學習閱讀、書寫、算術和地理。傑弗遜認為這一階段的教育應該是強制性的,每個人都應該接受這些最初階的教育,獲取「了解的能力」。

  第二個階段是學院Colleges,也就是今天的高中(甚大專乃至本科課程)。傑弗遜認為維珍尼亞最少要建設九所學院,開支由州政府承擔。基礎學校中成績較好,而又希望學習實用專門知識的畢業生,可以在這些學院裏,學習農藝、科學、或各種手工藝。

  教育系統的最高層階是一所「州立大學State University」。最優秀的學生在大學裏學習政治、法學、醫學、科學和哲學等「高等知識」。他們將會成為醫生、律師、科學家、學者和政治領袖。有錢子弟負擔自己的學費,而州政府則資助出類拔萃的窮苦學生。

  傑弗遜建議州政府把大學的位置設在夏洛特鎮,那裏位於交通要津,而且氣候溫和。最重要的是,傑弗遜已開始在當地建設「夏洛特鎮大學」,他願意把校舍送給「維珍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條件只有一個──「維珍尼亞大學」的校舍和課程設計,都要由傑弗遜繼續負責。為此,傑弗遜甚至親自到議會游說。

  也許與一般人的想象大相逕庭,天才橫溢的傑弗遜,竟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公開演說者。他公開演說時雖然舉止優雅,但大多數時候都像是喃喃自語,以致聽眾往往都聽不到他說什麼。阿當斯曾說過,自己從未在傑弗遜的公開演說中,連續聽到三句話。正因如此,傑弗遜取消了前兩任總統到國會親自宣讀國情諮文的傳統,而改為將諮文直接送達國會,並在報章全文刊載。一直到1913年,才由威爾遜總統Thomas Wilson恢復這個由總統親自演說的「傳統」。在傑弗遜的八年總統任內,一共只作過兩次公開演說。

  儘管傑弗遜的演說並不動聽,但既然這位地方賢達、政壇元老親自駕臨,並且願意主動把這個艱鉅的任務攬上身,維珍尼亞的議員們當然是求之不得。他們對傑弗遜的整套計劃也非常認同,但也有人表示憂慮,因為這個計劃涉及龐大開支,他們擔心稅收會因此而大幅增加。

  傑弗遜的支持者努力地進行游說,藉著前總統的威望,議會最後通過了計劃的大部分內容。州政府同意把維珍尼亞大學設在夏洛特鎮,並決定每年向大學撥款一萬五千美元,其中部分用以資助窮苦學生。

  得知學校將會成為維珍尼亞最高的學術殿堂,傑弗遜更加用心地建設這所他理想中的大學,投入的精力和金錢也越來越多。精益求精的結果,是建築費的不斷增加。除此以外,傑弗遜還希望能夠聘請頂尖的教授來任教,他派人到全國各地,甚至歐洲延聘一流的學者,這些當然都是錢。為此,傑弗遜除了努力說服州議會增加撥款外,也四出向州內的士紳募捐,而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幾乎將全份家當都傾注在這所大學之中。

  二百多年後的參觀者都會認同,傑弗遜的確是一位優秀的建築師。校園設計揉合了古典希臘和羅馬的風格,優雅精緻。其中最特別的是,傑弗遜以圖書館為校園的建築中心,而不像當時其他的大學校園,以教堂為中心。在傑弗遜的建築原案中,甚至根本沒有「禮拜堂」這一項。這樣的設計,充份表現了傑弗遜一直推崇的「人文主義精神」。整個校園建築沒有哥德式的高聳,卻充滿古典主義的圓渾和諧。

  傑弗遜對校舍的建設非常著緊,不過,他認為課程的制定,才是整所大學的靈魂!為此,傑弗遜與來自政治、法律、教育等不同領域的專家好友反覆的討論和研究。傑弗遜在退休後,與因為黨爭而在1800年後一度反目的好友阿當斯,重修舊好,彼此經常通信,既閒話家常,也交流關於政治、教育等重大議題的意見。而這位前總統,也的確在很多方面,與傑弗遜都是英雄所見略同。

  被當世稱為「政治哲學家」的阿當斯有以下兩句名言: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is not, in any sense, founded on the Christian religion!”
「合眾國政府從任何方面看來,都並非建立在基督教的基礎上!」

“This would be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 if there were no religion in it!”
「沒有宗教的世界,是在所有可能出現的世界中,最好的一個!」

  經過反覆的思量,傑弗遜作出了一個在當時而言,委實非常大膽且沒有先例的決定──把宗教元素剔除在大學的課程以外!這個決定無疑會為他和將會落成的大學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但傑弗遜還是堅持這樣做。究其原因,得由傑弗遜的「宗教觀」說起。

  當傑弗遜還活躍於政壇時,他的政敵都喜歡攻擊他是一個「無神論者」──這在當時是一個相當嚴重的「道德指控」,這種指控直到傑弗遜退休後也沒有停止。傑弗遜對此並不認同,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他一生信奉唯一的真神,信「天理天道」,甚至相信死後的審判,但拒絕相信世間上任何「超自然的神蹟」,他曾直斥基督教的核心──「聖父恩寵童貞聖母聖靈感動產下聖子」是無稽之談:

“And the day will come, when the mystical generation of Jesus, by the Supreme Being as His Father, in the womb of a virgin, will be classed with the fable of the generation of Minerva, in the brain of Jupiter.”
「總有一天,人們都會認為,耶穌有個超人爸爸,並在處女子宮中神秘誕生的故事,與彌涅耳瓦(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從朱庇特(宙斯)的腦中爆出來的說法一樣,頂多只是一個寓言。」

  傑弗遜甚至毫不隱諱他對「基督教」的反感:「基督教是所有曾經廣泛影響人類的體系中,最為墮落的一個!Christianity is the most perverted system that ever shone on Man.」後世的歷史學家一般都將他定位為「自然神論者Deist」,自然神論者推崇理性原則,把上帝解釋為非人格的始因。這其實也是當時歐洲及美洲「自由知識分子」某種程度上的「共同信仰」──上帝創造了宇宙和它存在、運行的規則,在此之後上帝並不再對這個世界的發展產生影響。這種思潮在美國知識分子中亦非常流行,只是像傑弗遜那樣敢言的人當然不多。

  傑弗遜在《獨立宣言》中用「創造者Creator」一字來代表替「神God」,並認為「祂」創造的不單是物質的世界,還包括「道德」和「理性」。傑弗遜在這篇讓他永垂不朽的宣言中指出,「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正是這位「創造者」賦予人類最基本且不可剥奪的權利。

  不過,有一點必須說明。儘管傑弗遜對教會的罪行和劣跡深惡痛絕,並對耶穌的「神秘誕生」和「超驗復活」等「神性」嗤之以鼻,但他本人對耶穌的道德教誨極端尊崇,他認為耶穌雖然不是「神」,但卻是一個道德完備的導師,傑弗遜更常自稱為「真正的基督徒」──畢竟也是吃基督教奶水大的嘛!在他的眾多著作中,有一本也許不太為人所知的《福音簡要》──裏面是經傑弗遜編刪的「耶穌教誨」,很有點「孔子刪詩」的味道。

  傑弗遜並且一直主張「政教分離」。維珍尼亞殖民地建立之初,即以英國國教會為「法定宗教」,國教會接受殖民地政府資助,所有出任公職者均會被授予「某區主教」或「某地教會代表」的身份,傑弗遜本人出任公職時也曾被任命為「教區代表」。在傑弗遜發表《維珍尼亞聲明Notes on Virginia》,廢除國教會的「法定地位」之前,當地甚至有法律規定「否認上帝或三位一體之存在……取消任公職之資格……並入獄三年。」

  1779年,傑弗遜完成「宗教自由法」的草案。1784年至1786年間,傑弗遜雖然遠在法國,但仍越洋與最佳戰友麥迪遜遙相呼應,聯手對抗美國革命「特級元老」(與Samuel Adams和Thomas Paine同輩),當時的維珍尼亞州長亨利Patrick Henry。後者主張恢復州政府對教會的官方資助。經過傑麥二哲的不懈努力,1786年具有「州憲」意味的《維珍尼亞宗教自由法Virginia Statute for Religious Freedom》,終於在「維珍尼亞公民大會Virginia General Assembly」上獲得通過。這部法案成了後來《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藍本,被視為是「美式自由」的象徵。

  傑弗遜堅決反對宗教對政府的運行構成干預,認為必須建立「政教阻隔之牆Wall of Separation between Church and State」。在他任職總統期間,曾拒絕按照華盛頓和阿當斯的成例,主持宣佈齋戒日Day of Fasting與感恩節的典禮。然而,他也並不認同應該對公職人員的信仰加設限制。因為讓無論什麼人都擁有「相信任何事物」或「不相信任何事物」的權利,這才是「真正的宗教自由」!

  基於傑弗遜對「上帝干涉凱撒」──宗教侵凌世俗事務的強烈反對,也為了保障「真正的宗教自由」,傑弗遜堅持將宗教課題,摒棄於維珍尼亞大學的課程之外。維珍尼亞大學是美國史上第一間沒有「宗教背景」的學校。校內沒有教牧,更沒有宗教課程──這簡直就像今天中國大陸有這麼的一間重點大學,校內竟然不設「黨委書記」,也沒有「政治課」,一樣教人不可思議!

  除此以外,維珍尼亞大學的課程編排還有一另項創新之處。傑弗遜的維珍尼亞大學,並沒有今天大學的所謂「學系」和「主修」概念,所有科目都是選修的,學生可以完全按照自己愛好和專長,自由地追求學問──這才是真正的「大學」呀!今天的「碩士」、「博士」表面上都「上溯古風」,號曰「哲學」;唯卻在後面加上「in Chemistry」、「in Engineering」之類。嗚呼!夫君子不器,專於理工(或任何科目),則何博之有?當然,時至今日,維珍尼亞大學的這個「優良傳統」也早已蕩然無存,實在令人不勝感嘆!

  維珍尼亞大學還開了另一個風氣之先,就是她的入學考試制度。傑弗遜認為維珍尼亞大學既是為全州人民而設,則全州人民亦當可按同一標準申請入學。任何維珍尼亞居民,無論出身背景、貴賤貧富,只要能夠通過入學考試,即可獲得取錄。

  經過六年的艱苦營建,1825年3月,維吉尼亞大學終於開學了。首屆學生有三十人。傑弗遜去世前,經常都會邀請教職員和學生到蒙地沙羅作客,其中一名學生就是後來成為知名作家,被譽為「推理小說之父」的愛倫.玻Edgar Allan Poe。

  傑弗遜雖然為了建立維珍尼亞大學,付出了所有的金錢、體力和心思,但在其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校園落成啟用,師生在校園內自由地追逐真理,可謂此生無憾!

  我們一起回顧了傑弗遜偉大的一生,下一集將會是本故事的大結局。在最後的一集裏,我們將會看到傑弗遜,還有他偉大對手們的最後時光。敬請期待下一集──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結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