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會員及友好:
「傑弗遜演義」轉眼已連載至第十周,多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捧場。
本故事名叫《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寫的自然就應該是傑弗遜和他不同對手之間的交鋒。在之前的故事中,傑弗遜的對手──漢密爾頓、阿當斯、馬歇爾,甚至同是民主共和黨的伯爾,都是美國人。不過在本周,傑弗遜將會與在大洋彼岸的厲害對手「隔空過招」。這兩大高手的交鋒,攸關一個對美國發展影響非常深遠的交易──「路易斯安那購地案」。
有別於各位在一般歷史書的看到描述,朝日在本集中對交易詳程相對寫得較少,著力寫的反而是當時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這次購地的背景、起因、轉折、反覆、以至最後的成交,其實一直都由變幻的時局帶領著。而導致時局變幻的主因,就是在歐洲叱吒風雲的拿破崙。(朝日可是用了大量心力,來整理這些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啊!)
拿破崙直接參與了「果月政變」,並在「霧月政變」中奪得法國政權。他用兵如神,瓦解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法同盟。路易斯安那購地的整個起承轉合,其實正是由拿破崙在歐洲和美洲之間的取捨所牽引。法國在海地的失敗,導致拿破崙決定退出美洲,因此美國才有機會把路易斯安那買到手。
海地是世上第一個從白人殖民者手中成功獨立的國家。不過,按陶傑式論述,某些種族就是配不起民主,受不了自由。當黑人將軍德薩林將殖民者從海地島上驅逐,發表題為《不自由,毋寧死》的《海地獨立宣言》之時,又有多少人會想到僅是半年之後,德薩林會宣佈稱帝,加冕為雅克一世Jacques I呢?雅克一世雖然因為施行暴政引起暴亂,在位僅兩年就被行刺而死,但海地此後兩百年一直是一片混亂。政局腐敗,經濟落後,民生凋敝。直到了今天,仍然被列於聯合國「最落後國家Least developed country」名單之中,也是整個美洲唯一「上榜」的國家。(近來海地史家又傾向認同德薩林,尊其為「國父」並認有在他統領下的海地「強政勵治」、「秩序井然」,要是當時不死,大有可能海地今天不致一塌糊塗云云。這種「強人政治」的論調我們大概都似曾相識吧!)「早熟」,可能真的不是一件好事。不過,環顧全球,即使是現在才「熟」的「前殖民國家」,像樣的好像也沒有多少個。
話說回來,相對於另一個殖民大國英國,法國對前殖民地倒算是「有情有義」。單是讓前殖民地的居民可以申請法國公民權(這個公民後面可沒有括弧「O」的呀!你看法國國家隊中黑人球員的比例就知道。),已足令宿敵英國汗顏。不過最令朝日感動的卻是法國人對「正義」的理解。
當年朝日到巴黎「先賢祠Panthéon」(或稱「萬神殿」)朝聖,瞻仰伏盧二聖之靈位。祠中除供奉了文學、藝術、科學、哲學等不同界別的諸多先賢外,有兩個靈柩尤其吸引朝日注意。這兩位「先賢」都是黑人,分別是艾布埃Félix Adolphe Éboué和薩西爾Aimé Fernand David Césaire。
艾布埃是首位黑人殖民地總督,他於二戰前後曾先後在加勒比海和非洲的法國屬地擔任總督。他在任內大力推動提升黑人地位,主張自由平權,間接推動了後來各殖民地脫離法國的獨立運動。薩西爾則是生於法屬馬提尼克Martinique的自由主義詩人。薩西爾的詩歌和戲劇,大大鼓舞了受殖民壓迫的人。他用文學創造了「馬提尼克」的主體!他告訴生長在馬提尼克的人,他們是「馬提尼克人」!而且,與眾多只會耍嘴皮功夫的「國師」不同,薩西爾用行動呼應自己的文字,身體力行地參與反抗殖民的運動。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名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作者)稱讚他是馬提尼克的「國父」:「薩西爾,他是偉大的創始者:馬提尼克的政治創始者,在他之前,馬提尼克沒有政治!」
對於這兩個「妄圖分裂國土的叛國者」,法國人竟也能因他們為追求「自由」、「平等」、「博愛」而作出的不朽貢獻,把他們二人供奉在「先賢祠」中。不少國家都有「忠烈祠」(有時也會叫作「烈士公墓」或「護國神社」什麼的),供奉「為國捐軀」的「忠烈之士」。不過,像法國一樣,「立賢不立忠」,將「普世價值」置於「國家感情」之上,這種胸襟,實在讓朝日不得不由衷佩服。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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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簡史番外篇〉:
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十)──
「路易斯安那購地案」Louisiana Purchase/ Vente de la Louisiane(上)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傑弗遜最信任的國務卿麥迪遜,無理扣押了莊園主馬伯利的「太平紳士」委任狀。馬伯利據「1789司法法案」的規定,向最高法院提出起訴,要求最高法院頒令,讓麥迪遜從速發出相關委任狀。首席大法官馬歇爾認同馬伯利有理,唯由於根據《憲法》,最高法院沒有受理此案的初審權限,故認定與《憲法》牴觸的「1789司法法案」違憲無效,最終駁回馬伯利的起訴。藉此案件的判決,馬歇爾成功讓最高法院獲得最為重要的「違憲審查權」──法院有權宣佈其認為「違憲」的法律條文為「無效」。
在「馬伯利案」審訊的同時,美國還發生了另一件影響同樣深遠的大事。這件大事讓當時美國的領土驟然增加了整整一倍!
當1776年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發表《獨立宣言》,宣佈脫離英國獨立之時,美國的「領土」只有大西洋沿岸的十三個州,約80萬平方公里,也就是只有今天美國不足十分之一的面積。後來富蘭克林、傑伊和阿當斯三大高手在1783年9月3日,於巴黎與英國簽訂《巴黎和約》,英國承認美國獨立。(參見第五集)雙方並重劃北美領土邊界,美國獲得了十三州以外,密西西比河以東及俄亥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新增的土地面積達原來的十三州的兩倍,美國領土已增至接近現今的三成。
在早期美國史中,傑弗遜領導的民主共和黨,幾乎就是「重農主義」的同義詞。傑弗遜的政治理想,是建立一個「雞犬之聲相聞,帝力於我何有哉?」,以自耕農為主體的「農業大國」。民主共和黨人的「重農主義理想」,建基於他們認為新大陸有大量「沒有人民的土地」,故可以讓來自舊大陸的大批「沒有土地的人民」,在此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農業體系。要達成這個理想,美國就需要不斷獲得新土地,以供新增的人口去「開拓」!
自古以來,劫掠和貿易,就是人類社會獲得一些「自己不能生產的資源」的僅有方法。「土地」,當然也屬於「不能生產的資源」。因此,美國要獲得土地,除了透過發動戰爭外,花錢購買也是一個好方法。故此,一心建設自耕農小康社會的傑弗遜,為了達成「無為而治小政府」的終極目標,又幹了一件「大事」──向法國購買路易斯安那。不過,這其中也有一番曲折。
故事大概應該由「發現」路易斯安那開始說起。自從十六世紀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除了他的主子西班牙外,英國、法國、低地國(今天的荷蘭)相繼在北美搶佔地盤,大舉殖民。其中以法國最為「積極」,先佔領今天加拿大的東部(包括今天的魁北克等地),再向南進佔五大湖區。1682年法國著名探險家卡佛利耶Rene-Robert Cavalier,帶領探險隊沿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將下游一片三角洲地帶命名為「新奧爾良」,然後再向南航行至出海口。卡佛利耶將白色路易旗(當時的法國國旗)插在新奧爾良以南的土地上,將整片新「發現」的土地命名為「路易斯安那La Louisiane」──「路易(法國國王都愛叫路易)之地。」
轉眼就過了八十年。法國在這八十年來一直「生人霸死地」,並沒有在「路易斯安那」有多少發展,該地除了新奧爾良稍具規模以外,偌大的土地仍幾乎是一片荒蕪──這真是「沒有人民的土地」的典型。到了1763年,法國在「七年戰爭」中敗於宿敵英國,雙方簽訂《巴黎和約》。法國依約須把除新奧爾良及周邊零星土地外,密西西比河以東的所有土地割讓予英國。至於從密西西比河西岸一直到洛磯山脈,面積與割予英國土地相若的原「路易斯安那」的西半部,法國仍將其稱為「路易斯安那」。當時的法王路易十六認為,這一大片荒蕪之地對法國而言,其實也是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雞肋。若設兵駐守,甚至殖民開拓,則須投入大量資金,本大利小,劃不來!然而若放棄經營,很可能不久即會被英國囊括其中。法國左右為難,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一條非常邪惡的好計!
話說1714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後,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外孫登上了西班牙的王位,法西兩國的王室自此血脈相連。兩國同氣連枝,結成同盟。路易十六自感無力經營路易斯安那,又不欲將偌大的土地向宿敵英國白白奉上,於是就在和英國正式簽署《英法巴黎和約》之前的幾小時,先與西班牙締結密約,將路易斯安那(餘下的西部)連同新奧爾良,一併「贈送」給西班牙。西班牙本來也無心經營該地,但由於擔心英國對西班牙富庶墨西哥殖民地心懷不軌,也樂得接收路易斯安那,以便作為英國勢力與南面墨西哥之間的緩衝。
到了1783年,英國在美國獨立戰爭中失利,元氣大傷,自揣短期內難以在北美爭霸。為了合縱連橫,以平衡法國和西班牙在北美的勢力,遂在1783年承認美國獨立的《英美巴黎和約》中,與美國重劃北美疆界,「忍痛」把此前從《英法巴黎和約》中得到的「路易斯安那」東半部──即阿帕拉契山脈Appalachian Mountains(本來美國與「蠻荒西部」的天然界線)以西,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地域,劃給新生的合眾國。英國當時的盤算,是法國、西班牙兩國在獨立戰爭期間曾與美國締結和約,按理不會「無恥」到這麼快就撕破臉皮,侵佔「美國的領土」。然而,英國也知道以當時美國的國力,斷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向西伸展至密西西比河,故此英國在當地仍可保留著相當勢力。既不用徹底放棄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利益,又免卻投放大量資源防範法西的進迫,這一招「畀你都拎唔到!」實在高明。只是英國也許料想不到,合眾國竟是如此生機勃勃,發展迅速。只是二十年的光景,已在這一片土地上建立了九個州或「準州Territory」(或譯為「屬地」或「領土」),美國的拓荒農民與西面的西班牙哨兵已是隔河相望了。當然,在這一大片地廣人稀的土地上,英國人仍保留著相當的勢力。
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發源於今天明尼蘇達州的北部,由北至南貫穿今日美國的中部,一直向南流出墨西哥灣。是北美第一大河,世界第四(「中國說」)或第三(「美國說」)大河,美國另外兩條大河密蘇里河Missouri及阿肯色河Arkansas均在途中匯入。名稱來源於印第安原住民奧習威族Ojibwe對該河的稱呼「misi-ziibi」,意思(一如世界各地其他主要河流一樣)是「大河」!
美國在「大河」東岸建立了廣大的農業區。然而,這些新生的農業區並不是傑弗遜理想中「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以自給自足的「自耕農」,而是一個個具規模的大莊園。各莊園以生產出口導向的經濟作物為主,因為工業化程度仍然較低的美國本土,還沒有能力消化如此龐大的產出。龐大的農產品出口當然要依賴海運,密西西比河自然成了農產品運銷海外的重要管道,而新奧爾良則是該航道的樞紐。
鑒於密西西比河航道的重要地位,早於1790年,華盛頓總統已派出長於外交的傑伊前往西班牙,希望得到西班牙的保證。讓美國船隻可以在密西西比河和新奧爾良自由航行。然而,當時西班牙索價太高,雙方未能達協議,傑伊無功而還。直到1795年,華盛頓派傑伊與英國簽訂《傑伊條約》,西班牙深恐英美會聯手向密西西比河施壓,遂於同年10月27日與美國特使平克尼Thomas Pinckney(漢密爾頓曾在1796年總統大選中,力挺他與阿當斯和傑弗遜競逐。),在馬德里近郊的聖羅倫素San Lorenzo de El Escorial,簽訂密西西比河航道使用權的條約。美國商人可以在新奧爾良存貨,並使用港口設施運貨,史稱《平克尼條約Pinckney’s Treaty》(又稱《聖羅倫素條約Treaty of San Lorenzo》。
就在這段時間,法國大革命的烈火蔓延整個歐洲。在第一次反法同盟中吃盡苦頭的西班牙,在第二次反法同盟「吹雞」之時,明智地「轉軚」與法國結盟。有感於自己的國勢江河日下,而美國對密西西比河的無形壓力卻日見強大,西班牙於是決定把「路易斯安那」物歸原主。1800年,拿破崙從埃及隻身返回法國,發動「霧月政變」推翻督政府,並成為新成立「執政府」的「第一執政」。同年,西班牙與法國擬定《聖伊德方素條約Treaty of San Ildefonso》(又稱《第三次聖伊德方素條約》),並於1801年3日正式簽署。條約將包括新奧爾良在內的「路易斯安那」移交法國,在交割手續未完成前,主權仍由西班牙行使。
在此有必要先說明一下傑弗遜總統任內的美法關係。在傑弗遜擔任副總統時,美法之間經歷了「XYZ事件」和「準戰爭」。雖然後來簽訂了《楓丹白露條約》,但雙方的關係頂多只能說是「中立」,而不能稱為「友好」!在我們前面說的故事中,相對於由漢密爾頓領導的「親英」聯邦黨,以傑弗遜為代表的民主共和黨,一直都是一副「親法派」的形象。不過,正如「愛國」不等如「愛黨」,傑弗遜親的「法國」是「文化法國」,是「共和法國」,而不是「逢法必親」。他服膺的是拉法葉侯爵的俠氣縱橫,欣賞的伏爾泰的人文關懷,認同的是盧梭的民權哲理。然而,在「XYZ事件」中,長期「壟斷」法國外交事務的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朝三暮四,態度反覆己令傑弗遜非常不滿。至1800「霧月政變」後,他看到的是拿破崙獨裁下的法國,而他一直熱愛的「法國價值」卻蕩然無存。故此,在傑弗遜的任期內,尤其是首四年,美法關係並不太好。
1801年,美國政府高層已收到消息,得悉法西兩國訂立了「密西西比河密約」。雖然對「密約」的內容知之不詳,但總統傑弗遜立即意識到事態嚴重。他知道拿破崙野心勃勃,在歐洲已是覆雨翻雲。雖然美法不久前簽署了《楓丹白露條約》,法國似乎已放棄了對美國的控制。然而,當此大戰方酣之際,拿破崙既肯從西班牙手中接管「路易斯安那」,顯然仍有心經營北美,甚至稱霸美洲。西班牙雖是老牌帝國,唯此刻已是日暮途窮,相較容易對付。況且美西之間尚有《平克尼條約》作為「最後屏障」,美國當不會輕易失去在密西西比河的權益。相反,在拿破崙獨裁統領下的法國,此刻正是如日方中,在歐洲尚且睥睨列強,對一個年輕的國家難道還會客氣嗎?退一萬步說,就算拿破崙真的要稱霸美洲,美國至少也要保住在密西西比河和新奧爾良的權益。
傑弗遜立即派遣資深外家利雲斯頓Robert.R.Livingston為駐法國大使。利雲斯頓是紐約州民主共和黨人,曾在大陸議會時期擔當首任「外務卿Secretary for Foreign Affairs」,外交經驗豐富。傑弗遜令其與法國洽商,希望把新奧爾良及在大河以東的零星土地買下來,以確保密西西比河航路的暢通。利雲斯頓抵達巴黎,但法方對此購地建議反應冷淡。傑弗遜見利雲斯頓毫無寸進,決定另謀他途。他委託了當時身在美國的法籍商人尼摩Pierre Samuel du Pont de Nemours,為他代辦此事。
尼摩是傑弗遜的多年好友,在法國政商界的人脈也很廣。按照傑弗遜的意思,他以私人名義在非官方的社交場合,就購地事宜向拿破崙「摸底」。經過幾次會面,尼摩已經清楚拿破崙的想法。在拿破崙看來,要麼獨佔作為北美重要樞紐的密西西比河,全力經營美洲;要麼就徹底退出美洲,集中力量在歐洲爭霸。美國現在提出購買新奧爾良的建議,顯然不能引起他的興趣。尼摩告訴傑弗遜,除非向法國提出一個更大規模的收購方案,否則美國將不可能得到新奧爾良。
事實上拿破崙本人當時仍拿不定主義,不過法國外交部長塔列朗,則不贊成賣地。至於美國這一方面,拿破崙的想法,其實早已在傑弗遜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極不願意進行這種「規模過大」的交易。除了擔心美國一下子也許「吃不下」這一大片的土地,而讓英國「有機可乘」外,更重要的還是出於他對「行政權力過大」的疑慮。傑弗遜認為《憲法》並沒有授權總統交涉此類議題,進行這種「規模巨大」的交易會令行政部門(即他自己)及聯邦政府的權力過度擴張,損害各州權益。儘管如此,傑弗遜對尼摩還是相當信任,甚至傾向把有關法國在美洲最新動向的情報告知尼摩,而非利雲斯頓。不過,這種暗地裏的「間接溝通」一直沒有甚麼進展。
1802年,神通廣大的美國傳媒,把法西《聖伊德方素條約Treaty of San Ildefonso》的主要內容,在報紙上刊出,舉國嘩然。仍然在路易斯安那行使管治權的西班牙總督,見事情已然曝光,悍然撕破臉皮,宣佈由於該地主權即將讓渡法國,為便利交割,《平克尼條約》即時失效。美國商人在新奧爾良存貨及使用貨運設施的權利被取消,也不再享有密西西比河的航行權。密西西比河和新奧爾良幾乎是整個阿帕拉契山脈以西,農產品出口的唯一門戶。西班牙此舉無異於把九個州的美國人迫上絕路。整個美國西部登時一片鼎沸,怒吼聲和抗議聲此起彼落,甚至有人提出應立即一起「納架生」過河「維權」。
傑弗遜見民情洶湧,擔心局勢一發不可收拾。向來對英國並無好感的他,先給利雲斯頓一個準備:「如果法軍進駐新奧爾良,並把我們驅逐。那麼,我們除了與英國聯手夾擊法國以外,恐怕別無他途。」同時決定不再依靠尼摩的「間接溝通」,改為派遣門羅James Monroe(後來成為第六任總統)作為「購地全權特使」,到巴黎與法國方面直接交涉。
門羅是維珍尼亞人,在傑弗遜競選總統的過程中貢獻良多,算是民主共和黨的大老,也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外交幹才。不過,對於此行門羅並沒有太大的信心,因為一來他看不出拿破崙有在北美撤退的理由,二來門羅自己上次出使法國時,曾因與對方發生齟齬而被驅逐出境,今番再次使法,恐怕會出現尷尬場面。在出發之前,他與國務卿麥迪遜預估法國的不同立場,草擬了多個應對方案。若能把包括新奧爾良在內,大河東西沿岸的土地全部買下,也就是將整條密西西比河納入美國的版圖之內,自是一勞永逸的「上上之策」。要是法國不允,則也希望買得新奧爾良及大河東岸的全部土地,確保美國船隻在密西西比河沿線航行無礙。對美國而言,此亦屬相當穩妥的「上策」。若然法國堅持「寸土不(轉)讓」,就出動「中策」,援引美國與西班牙故事,請求法國接受與《平克尼條約》相同的條款,即美國向法國租借密西西比河的「航行權」和新奧爾良的「存貨權」。如果連這也不成,最後的「下策」,則是向法國懇求,能在密西西比河下游近出海口的任何地方,買或租一小片地方,讓美國自己建一個小港口。這是最後的底線,再過就恐怕只能兵戎相見了。
不過,之前一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令國際局勢出現急劇變化。這一切的轉變導致的結果,完全超出了麥迪遜和門羅的意料。其中最重要的事件,應該要數拿破崙在「西班牙島La Española(西班牙語)」,又稱「海地島Haïti(法語)」的慘敗。
西班牙島位於加勒比海,在古巴之南,波多黎各之西。島西部的「聖多明古Saint-Domingue」是法國的殖民地,東部的「多明尼加Dominicana」則是西班牙的殖民地。1791年,聖多明古的黑人在「奴隸之子」盧威圖François-Dominique Toussaint Louverture的領導下反抗法國。1794-1798年間,起義軍先後擊敗西班牙和法國的軍隊。1797年,拿破崙在歐洲領軍瓦解「第一次反法同盟」,戰敗國之一的西班牙,借勢將東部這個燙手山芋「割讓」予法國。1801年盧威圖領兵攻陷東部「多明尼加」首府聖多明哥Santo Domingo,統一全島,頒布憲法,宣布「自治」,史稱「海地革命Haitian Revolution」。在海地革命星火燎原之際,法國正是內憂外患交迫,自是無暇抽身應付。
1800年,拿破崙在意大利馬倫哥Marengo,大破以奧地利為首的神聖羅馬大軍。神聖羅馬被迫與法國議和,退出「第二次反法同盟」。法國的宿敵英國在失去了強大的盟友,苦撐了一陣子,也在1802年3月與法國簽訂《亞眠條約Treaty of Amiens》。雖然雙方對條約內容都不甚滿意,但也算是締造了英法在整個「拿破崙時代」中,唯一一段短暫的和平。狡黠的英國希望把拿破崙的注意力從歐洲吸引到美洲,於是在條約中巧施詭計,以退為進地把位於加勒比海的馬提尼克Martinique和瓜達魯佩Guadaloupe,這兩個盛產蔗糖的小島割讓予法國。
糖是一門大生意,對急需用錢的拿破崙著實非常吸引;北美正好就是一個大市場;剛從西班牙手中得到的路易斯安那,也正好作為中轉站和倉庫,而路易斯安那生產的糧食和木材,又正好滿足加勒比海的需求。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似的,實在太美妙了!不過要經營美洲,首先要平定兩個小島和美洲本土中間的海地。拿破崙在《亞眠條約》正式簽署前,已急不及待地派遣他的妹婿勒克里Charles Leclerc率軍四萬,遠征聖多明哥。勒克里不負所托,只用了不足三個月的時間,盧威圖被迫求和。然而,法國在雙方談判未有共識之時,單方面恢復奴隸制。1802年6月勒克里奉拿破侖之命,竟於談判時誘捕了盧威圖,並將其押解返巴黎。勒克里背信棄義的卑鄙行徑,激起當地人民極大的憤慨。10月,本已歸順法國的黑人將軍德薩林Jean-Jacques Dessalines,以盧威圖的繼承者為號召,帶領人民再次起義。正在此時,法軍爆發嚴重的黃熱病,潰不成軍,甚至勒克里本人亦於11月死於黃熱病。法軍不戰而敗,倉皇從聖多明哥撤退。1804年1月德薩林控制大局,發表《海地獨立宣言Déclaration d’indépendance d’Haïti》(非常諷刺的是,此文告的原題,正是法國大革命時的著名口號:「不自由,毋寧死!Liberté ou La Mort!」),海地從此成為一個獨立國家。
雖然在加勒比海遭受挫敗,但拿破崙仍期望藉著由《亞眠條約》帶來的和平,可以讓他空出身來,有時間安心經營北美。然而,老奸巨滑的英國又豈會讓拿破輕易遂願。本來按《亞眠條約》的規定,英國須於1802年9月前從馬耳他島撤走,但英國眼見法國喪師加勒比海,於是一直賴到1803年初,仍沒有絲毫撤退的動靜。拿破崙也不再天真,他深知與英國的一場大戰在所難免,1803年3月,下令建造運兵船和補給艦,準備隨時與英國開戰。
按照拿破崙之前的部署,法國對美洲利益的態度是「Tout ou Rien (All or Nothing)」!失去海地之後,拿破崙已放棄經營美洲的幻想。與美洲的虛幻利益相比,即將全力爭霸歐洲的法國,此刻更需要實實在在的金錢。就在門羅抵達巴黎前的三天,拿破崙在內閣會議正式決定放棄爭霸新大陸,並決定由財政部長巴貝馬波侯爵marquis de Barbé-Marbois,全權處理與美國洽售路易斯安那事宜。(由財政部長處理此事,側面看出拿破崙對此事的「定位」。)
在與法國財長會面之前,門羅就一直琢磨著他的「上上」「上」「中」「下」四策,心中正是忐忑不安。不過,當他和利雲斯頓在1803年4月11日見到巴貝馬波侯爵時,還沒等他開口,侯爵就已經單刀直入:「若果把整個路易斯安給你們,你們願意出多少錢?」門利二人被這個出乎意料的反建議嚇了一跳。他們只準備了二百萬以收購新奧爾良,現在對方提出的是一片東起密西西比河,西至洛磯山脈,北抵加拿大,南臨墨西哥灣的寬闊土地,一片面積達529,911,680英畝(2,144,476平方公里),足以讓美國幅員增加一倍的廣袤疆域。門羅是典型的「重農開拓派」民主共和黨人,利雲斯頓則是「中立貿易派」的堅定支持者,這個建議對他們二人而言,顯然都是喜出望外。他們可沒有傑弗遜「行政權力過大」、「超越憲法限制」等諸多顧慮。門羅唯恐法國多有反覆,以自己和利雲斯頓是「購地/駐法全權大使」,也不回報傑弗遜,逕自與侯爵就「購買整個路易斯安那」展開談判。
局勢的發展超出了傑弗遜的意料。門羅與利雲斯頓「便宜行事」,與法國談起大買賣。究竟他們二人能否成功與巴貝馬波侯爵達成協議?傑弗遜又會否承認這個「越權」的購地條約呢?國會又會否批準這龐大預算呢?聯邦黨人對此購地案又有何意見呢?這次購地對國際局勢又將造成什麼影響呢?欲知後事如何,請下回《「路易斯安那購地案」Louisiana Purchase(下)》,自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