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37 從鴉片看「成即是毀」

諸位會員及友好:

  實在是太令人感動了!「朝日中興」果然形勢大好,會友質、量均有大幅提升。今有少年才俊譚氏崢嶸冒起,足證我會蒸蒸日上,實是順天應人之正道也!朝日甫自東瀛返港,豈不即時作出跟進處理乎?

  掌門可是好不邪惡,對譚少年大力吹捧,盛讚其「無論文采與視野,都遠遠踰越中學水準」,然後筆鋒一轉,意有所指,又假假惺地稱「識見嘛…..留待朝日君從日本回港後細作評斷」云云。明示暗示朝日乃刻薄挑剔妒才之人,用心何其陰險歹毒。朝日向來以立論公正持平見於天下,細讀譚君文章再三,覺得其「無論文采與視野,都遠遠踰越中學水準」!不說別的,就這一句「成即是毁」,不正是「朝日流史學」的其中一個「奧義」──「歷史越悠久,越有文化越仆街!」的雅言表述嗎?英雄所見,畢竟略同!至於所謂「史識」方面,其實也不過是人言人殊,朝日(在人家第一次投稿時)也不好妄加評論。譚君,請多投稿,我們可是無任歡迎的啊!

  現在的新高中課程中,把「通識」列為必修科目。朝日嘗對其課程內容稍加研究,發現其所謂的「批判思維」云云(請注意:只是「所謂」),甚至整個課程,大體上是使用歷史學的方法學(通識科的課程編輯者及教師中,歷史學出身者比重不少,不知是因抑或是果?)。不過,與歷史科不同的是,由於其課程內容較為「貼身」,反過來說就是「未經沉澱」,以致「常識不足」的中學生很難掌握。(譚少年當然是朝日眼中「較有常識」的異數!)試看我歷史一門,經過千百年沉澱,眾多「旁觀者清」的專家學者對大多數問題,亦未敢自稱知曉皮毛,況復「當局者迷」的莘莘學子之於紛擾繁雜的「時事」乎?學生既沒有足夠廣闊的「知識網絡」去連結,也沒有足夠堅實的「知識框架」去建構,面對所謂的六大範疇的「議題」,當然只能人云亦云。朝日甚至可以斷言,不消幾年的工夫,在全港補習天皇天后的不懈努力下,這科目也將會完全變成「貼題目」「背Model Answer」的學習模式,與以往的中學中史科/歷史科,一般無異。

  不過,在(假)歷史學家朝日眼中,「背歷史」還是較有好處,因為「歷史」至少是一種經過時間洗煉和篩選,並被廣泛時空認同的「知識」。二千年前的太史公會討論劉成項敗的原因;一千年前的司馬光在總結五代速亡的同時,還是會看太史公討論劉成項敗的原因;三百年前的張廷玉評議明朝何以滅亡的同時,還是會讀《史記》和《資治通鑒》;今天我們問明朝何以滅亡,以至明何以滅亡得那麼遲之餘,還是會看《史記》、《通鑒》、《明史》、《伯羅奔尼撒戰記》、《吉朋羅馬史》,以至《貿易打造的世界》。所以朝日才會說,「歷史」背了也不會太虧本。然而,即使是連續佔據各大報紙頭版多天的「大新聞」,真的曾經在社會上造成騷動,引起話題,但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不能確定其最終是否會成為「跨越時空的知識」。一百年後,人們大概還會知道《史記》對劉成項敗的看法、《通鑒》對五代速亡的總結、《明史》對明朝滅亡的評論,以至還會問明朝何以會滅亡得那麼遲,但相信大概不會再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受過洗並改名為彼得」的「哨牙通」吧?(請問曾「長篇連載」達數月的「祥嫂與子女爭產風波」,現在還會有人記得嗎?)

  從譚文可以看出,譚君熱愛歷史,心繫家國,著實可喜可賀。姑勿論其內容是否翔實、史識(即所謂的「SENSE」)是否精闢,只要多看有SENSE的歷史書(其中有超過九成是鬼文寫的),當然還要多來讀書會,自然就會越來越有SENSE了。

  最後,想對文中的內容多說幾句,交流一下。其一是文中提到中國明清的對外貿易,只需要馬匹和銀。其實這不但是明清的情況,而是整個中國歷史的常態。乾隆大帝曾對英夷稱「天朝地大物博,不假外求」。撇除他不懂「比較優勢Comparative Advantages」此等精妙SENSE,就絕對優勢而言,他也說得不對。

  先說馬。中華帝國向來以農立國,如何以佩備精良的序列步兵,應付騎馬民族的寇掠,從來就是農業帝國的「立國之本」。然而,由於機動力的嚴重不對等,以致農耕民族在野戰中長期陷於「贏就贏粒糖,輸就輸間廠」的困境。為了彌補此種缺失,在主力步兵之外必需輔以一定數量的騎兵。長期以來,中原固然缺乏優良的戰馬血統,更重要的是缺乏培養優良戰馬的土壤,即讓戰馬操練的場地──拉利林寶唔係用嚟塞燈位架!因此,由秦漢帝國始,戰馬一直需要自中原以外進口。號稱以「八旗勁旅」起家的滿清,平準噶爾、戰沙俄,都消耗大量中原不易生產的「戰馬」(中原只能生產「馱馬」)。清廷長期極度重視與科爾沁草原的關係,正是希望保持戰馬的穩定供應。

  其二是銀。中國長期以來都實行銀銅雙本位制,而本土卻缺乏大型銀礦。不過,由於銀作為「上幣」,一般只作大額交易結算之用,民間交易還是以作為「下幣」的銅為主。在大規模跨域經濟還沒有發達時,還可以應付。到了宋代,經濟發展蓬勃,大額跨域交易增加,銀流通量不足。唯有依靠各種銀本位結算票據──「引」及有抵押證券──「交子」,以補償「現銀」的不足。明朝則以銅錢與日本換銀,以維持銀供應。(明朝銅錢是當時日本的流通貨幣,由於質素高,被稱為「真錢」,日本本土的「山寨」出品則被稱作「假錢」,折價與真錢兌用。)波托西銀礦的發現間接促成「康乾盛世」,歐陸經濟蕭條後復甦則創造「同治中興」。(有興趣不妨一讀林滿紅的《銀線》或掌門的「讀書札記」)

  上述兩者──馬和銀,皆是中華帝國難以自產的長期必需品,甚至可以說是中原王朝盛衰的關鍵。當然說起來又是一個大課題,這裏也不贅言了。

  至於譚文中說起美洲淘金熱,倒是讓朝日忽發奇想。要是當年英屬北美沒獨立,也許就能繼續為大英帝國提供印度之外的另一片廣大土地。往後的西部大開發,也將成了不列顛帝國的「昭昭天命」,西部大量的土地、資源、金礦,也許已足夠阻止「鴉片戰爭」的發生,或者至少會讓這場戰爭延後一百幾十年,而戰爭的主角,也許也會由鴉片,換成傷害性比較少,(我們現代覺得)感覺上沒有那麼罪惡的「煙草」。不過這當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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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鴉片看「成即是毀」》

自小以來,我就對鴉片抱著一種複雜的情意結。一方面,是它令中國在近代百年間國勢急轉直下。身為一個中國人,我深深地感應到那發自血脈的悲鳴,一度希望此物不曾進入中國,什麼事情也不發生;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承認,是它讓西人踢開了國門,刺激了國家科技乃至思想,經濟,政治等等方面的發展。身為一個現代人,又不得不肯定它對中國意義深遠。在這種愛恨交纏的心結下,我一路看了不少近代歷史的書。隨著年齒增長,慢慢我領會到,那是個歷史的必然。因為過去成就輝煌成功的因素,必然會導致未來的敗亡,這就是「成即是毀」。

爲什麽英國人要向中國人賣鴉片此等毒品,甚至不惜為此發動鴉片戰爭呢?西方傳統的說法,以致內地歷史教科書一貫的說法,都是清朝太傲慢和狂妄自大,閉關鎖國。可是認真想想就知道,如果清朝認真執行「閉關鎖國」,就不會有廣州十三行,更不可能讓鴉片買進中國,那麼就完全沒有鴉片戰爭這回事了。

根據《貿易打造的世界》的說法,那完全是一個經濟利益的的問題。鴉片在促成世界貿易,加速經濟成長,以至在幫助英國推動工業化,都起著難以估量的巨大作用。自十八世紀以來,整個歐洲都消耗著亞洲的香料、絲、茶,還有其他產品,可是少有產品輸出亞洲。歐洲人發現美洲,征服美洲的確能為他帶來充沛的金銀,去和亞洲交易(其中可能佔了一半都去了中國)。但是,美洲出產的金銀下降,還有菸草和糖等賣給歐洲的產品,讓歐洲人手上的現金開始不寬裕。跨越美洲、歐洲、亞洲的交易,似乎將要因為歐洲人太窮而無以為繼。

這樣的情況下,歐洲人只有兩種辦法去從亞洲人拿回金銀,將貿易進行下去:要麼就是打開亞洲人的市場,向他們賣出自家的產品(像是羊毛製品之類的早期工業製品);要麼就是直接向亞洲動武,強行他們國內傾銷產品。於是,英國人同時把這兩個辦法都成功執行了,征服印度,強行向印度傾銷自家的工業品獲取貿易順差;從印度向中國人銷售鴉片這種讓人一沾上就上癮,欲罷不能的奢侈品,讓印度獲得支付自家工業品的順差,龐大工業品銷售帶來的利潤直接促成英國工業化。

這個貿易進行了一個世紀,成功止住了英國金銀往外流,後來還可以吸取金銀。相對的,吸食鴉片上癮的中國人越來越多,讓中國的白銀外流,引致中國一些地方銀價飛漲,影響政府財政。直到吸食鴉片上癮的人多到中國政府不得不壓制,衝突就出來了。中國一開始把這件事當做純粹的內政處理,所以英國介入,打仗還是求和並不清楚,再加上中國過的安樂日子太久,久不習戰,吃了幾場敗仗,最後簽下了《南京條約》。這直接導致中國貧困。後來美國興起了工業發展和西部開發,而世界信息更加流通,人人傳出去美國打工能發達,結果湧起了華工潮,省吃儉用地把錢留下來,匯去家鄉。世界的貨幣流通就這樣完成了,從中得益最多的,無疑就是英國和美國。

好了,知道這一系列的事以後,我們就可以總結下來,英國人爲了在和亞洲貿易中取得收支平衡,還有滋潤自家工業的發展,必須向中國銷售鴉片。站在英國人的立場,國家就是一個孤島,地方小,經濟發展一向都談不上發達。在外掠奪帶來的金銀利益,佔著國內發展的比例不小。積極拓展殖民地市場,就暗示著外面的世界可以帶來難以預料的巨大利益,也可以意味著突然毀滅。他們活在這樣一個開放系統中,向外掠奪來滋養自己看起來理直氣壯,做起來的時候也想做就做。所以英國人這麼有動機去找鴉片銷售給中國,那是必然的事。

而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中國人口多,市場大,國內市場的利益就已經足以大得一輩子也做不完,在國外掠奪得再厲害,得到的利益對比起國內也不過是九牛一毛。這就是典型的封閉系統。根據《被誤解的中國:看明清時代和今天》的說法,中國當時對外貿易,只是需要白銀和馬,後來因為人口膨脹,對東南亞和印度需要比較多的棉花和糧食。可是即使如此,單單是江南幾個省份之間的貿易額就已經遠超對東南亞和印度的貿易額。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必然是重視內治多過外交,令他在近代面對外患就難以應對。清朝早期治理國家相當成功。輕徭薄賦,設常平倉以應對災害;治理地方主要依靠當地士紳;高舉仁孝,減少為社會福利大灑金錢的必要;外交上則主要依靠文化和貿易政策來達到目的。政府的開支並不多,長期只佔全國GDP約4%左右的收入。國家安逸沒有必要發展先進的槍炮火器,而且內治的成功帶來穩定的人口膨脹。不過,這也導致政府對全國的資源能力很低。增加收稅就會被地方士紳反對,被官員反對。他們一力堅持傳統,支持繼續輕徭薄賦。故此當面臨外來軍事挑戰就不能像俄國一樣,動用大量的資源實現軍事現代化。中國在此後的對外戰爭屢戰屢敗,每次都簽下越來越苛刻的不平等條約,最後導致中央失去了威信,地方開始不聽令(最明顯的是義和團運動時,需要各路出兵勤王時,張之洞他們按兵不動。)。國家開始急速的向西方學習,對內改革,最後這些改革也導致了清朝的滅亡。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對軍事的改革直接導致袁世凱這樣擁兵自重的軍閥出現。

今時今日的我們,當然可以做事後諸葛,指責當年清朝封閉,不能改革開放,不重視軍事,以致國勢敗亡。然而,這樣的馬後炮其實沒多少借鑒價值。大至管理一個社會,小至還和別人相處,任何的做法也有適合和不適合的時候,沒有絕對真理可言。當我們站在時間的高點回顧歷史,追溯當時的環境、情形:人們爲什麽這樣想?怎樣做才能適應環境這些?比起放馬後炮,或者記著像「不能改革開放就要挨打」這些同樣可能淘汰的信條,更加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