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25 讀《圍城》

諸位會員及友好:

  4月15日是林肯的死忌,而三日後的4月18日則是上海仔的生日,在此補祝他生日快樂!

  前幾個星期的主題都是一些外國的作品,本周上海仔時間終於回歸中土。《圍城》是上世紀文壇宗師錢鍾書老先生的名作,也是他唯一的長篇小說作品。(本來還有另一部《百合心》,但由於錢老在寫作中途遺失手稿,心中鬱悶,後來乾脆就不再重寫了。)本書在1947出版,由於政治等原因,1949後兩岸皆沒有再版,自然也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

  直到1961,耶魯大學出版了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其兄長就是白先勇在中學會考課程《驀然回首》中,提到的白自己非常敬仰的夏濟安教授。)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國現代小說史》,書中對錢鍾書及《圍城》推崇備致,稱其為「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由於當時西方世界對中國近現代文學所知甚少,一部由旅美華人文學評論家寫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自然就成了一部「權威」之作,引起西方學界的高度重視。夏對錢鍾書的高度評價,(夏志清同時還高度推崇張愛玲和沈從文,以及白先勇。)令錢在國際上的知名度大增。外國人的品味和鑒賞力總是比較高級的,錢老在中華兩岸本來也算是一號人物,在這種「出口轉內銷」效應下,國人對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說成就的重視,也當然是大幅提升了。有評論甚至將「圍城」譽為「新儒林外史」。

  提起《圍城》,以香港所謂知識分子(簡單點,就以擁有大學學位來作定義)的「人文質素」,朝日相信看過《十月圍城》的肯定要比看過《圍城》的要多。但沒看過的也許也會聽過以下的名句,這是一句法國諺語:「婚姻是座被圍困的城堡,外面的人想要進去,裏面的人想要出來。」Le mariage est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 據說這就是《圍城》一書的主旨,不過書中的「圍城」不但指「婚姻的窘局」,還包括整個「人生的困境」。

  《圍城》主角方鴻漸,祖父是前清舉人,也算是出身於書香門第。他在城裏唸大學時,鄉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死了,其在上海開銀行的「哎吔外父」有感方寫的唁文情辭並茂,出錢資助了他到歐洲留學。他在歐洲混了幾年,轉了好幾家學校,一無所獲,為了交差,花了幾十元買了張「克萊登大學」的博士證書。(「克萊登大學」從此成了「野雞大學」的代名詞,並在當今的「學歷造假潮」中在大陸媒體高頻出現。)

  在回國的船上,方與一位由未婚夫資助出國留學的鮑小姐搭上。豈料,鮑小姐只是用他來「填空檔」,船抵香港後即將方冷落。反倒是在船上遇到的另一位留學生蘇文紈(真博士)小姐,對方鴻漸心生好感。方回國後(只能)在其「哎吔外父」的銀行任職。後來他認識了蘇小姐的表妹唐曉芙,並互生情愫。然而,蘇小姐卻一直誤會方對己有意而芳心暗許,以至蘇小姐的追求者趙辛楣先生,將方鴻漸視為情敵,多番留難。當蘇小姐知道真相後,又羞又怒,於是向表妹大力挑撥,遂使唐曉芙怒撇方鴻漸。方心灰意冷,又與「哎吔外父」反了臉,非常鬱悶。可幸多番求愛不遂的趙辛楣終於知道,原來方並非他的情敵,並以二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熱情就算枉費,友情同樣美麗」,引為知己,並建議方同往「三閭大學」任教,離開這個「傷心地」。同行的還有後來同在「三閭大學」任職的李梅亭先生、顧爾謙先生、孫柔嘉小姐。

  「三閭大學」原來也是一間相當「野雞」的大學。與其他大學相比,學術也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距離,但高層之間的傾軋、鬥爭;男女之間的曖昧、醜聞;以至各式各樣在公的、在私的權術、陰謀,卻一樣不缺。趙辛楣被中文系主任汪處厚和校長高松年,撞見他與汪太太的親密舉動,無地自容,唯有黯然辭職。孫柔嘉鍾情方鴻漸,用計當眾挽住方的手,迫方當眾宣佈二人訂婚,更以「嘔吐之狀」,再迫方盡快成婚。

  婚後二人在趙辛楣家中巧遇蘇文紈。蘇小姐的冷嘲熱諷,又令方孫二人由此大吵了一場。二人後來回到上海,環境、生活、工作、父母、親戚、妯娌等各種問題接踵而來,矛盾也不斷產生……

  這固然可以說是一部愛情小說,但卻顯然(至少很多著名評論家也是這樣認為)不單是一部愛情小說。

  主角的名字叫「方鴻漸」。《易經》第五十三卦,艮下巽上,「漸」卦。由初六到上九分別是「鴻漸于干」「鴻漸于磐」「鴻漸于陸」「鴻漸于木」「鴻漸于陵」「鴻漸于逵」,字面解讀就是一隻大水鳥「鴻」,從水邊一步一步,越飛越高,一直飛到山上。一般理解為一個「循序漸進」、「漸入佳境」的過程。(題外話,茶聖陸羽,字鴻漸。其姓、名、字,都來自這一卦。)正好是作者對主角在人生路上迷迷糊糊,方向不明,毫無寸進的絕佳諷刺。

  《圍城》寫的是在上世紀20至40年代,那一代受西方思想影響,甚至曾經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面對的一個困局。他們與第一代放洋的精英不同,沒有傳統菁英「經世濟民」的恢宏抱負,也沒有第一代精英深厚的傳統文化素質;他們的眼界和能力,限制了他們對西方和中國理解的深度。因此他們只能成為一群「對人講鬼話,對鬼講人話」的「蝙蝠」。不論是面對多舛的時局,抑或是在他們看來是不合理的傳統勢力,他們皆沒有抗爭的能力,甚至沒有嘗試的勇氣。不要說去改變大環境,他們就連改變自己去適應大環境,也感到非常吃力。

  其實上面的描述也很適合用來描述我們(包括朝日在內)的這一代「年青知識分子」。只不過相對而言,這一代對「傳統」的認識更膚淺,對「西方」的視野更狹隘。世風必然日下,一蟹必然不如一蟹,此亦天道,本來就不值得大驚小怪,更不值得為此而感到悲哀嘆息甚麼的。畢竟世界仍是照樣運轉,太陽照常升起。你們老一輩可還別要批評得那麼大聲,要不然人家反過來說你是「蹲著茅坑不拉矢」的既得利益者,不明白年青人的感受云云。「窩囊是窩囊廢的通行證,哀嘆是哀嘆者的墓誌銘」北島不是這樣說的嗎?(當然沒有,哈哈!請參閱2013-03-10的《野人通訊13016》〈新詩簡介:「新月派」與「朦朧派」〉)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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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圍城》

錢鍾書,字默存,學富五車。留學西洋,聽法國人說:婚姻是城堡,外面的人想進來,裏面的人想出去。他將這句話濃縮成為日後自己小說的書名——《圍城》。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大陸有套同名電視劇,由陳道明演方鴻漸,葛優演李梅亭(如果閣下不知道陳道明和葛優是誰,Cyril只能勸上一勸,閣下還是不要幻想進入13億人口的市場一展拳腳,以免認知失調)。Cyril在中學時代聽過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的講座,講者對於電視劇《圍城》好評不斷,卻沒提錢默存的書,想必是不夠資格來評論吧。於是Cyril自己找來這本書,十七歲和二十二歲分別讀了一遍,前後兩次的讀後感想也不相同。

Cyril對錢鍾書的崇拜,幾乎不可用語言來表述,默寸先生年方二十,即已讀遍清華園藏書,圖書館工作人員朝日,按圖書號碼找不到書,還得請默寸先生出馬,而錢默寸就慢吞吞地說:我記得某排某行某列應該就是那本書啦,美哉!水木清華收此人才,不枉庚子賠款矣!(朝日按:很明顯就錢老看完該書後,不按編號,隨便亂放,真是不該!)

百無一用是書生。主人公方鴻漸在歐洲留學,學無所成,於是花幾十美元購得克萊登大學博士文憑,裝點門面回國。全面抗戰爆發,他隨一眾知識分子周轉至大後方教書,任教於三閭大學。其間和同事孫柔嘉結婚,之後夫妻閒充斥口舌之爭。方鴻漸在婚前對孫柔嘉說:婚姻生活先苦後甜,而實際的生活卻是先甜後苦。

本書主要出場人物有十多人,四個主要女性角色,分別是水性楊花的鮑小姐,孤芳自賞的蘇文紈博士,聰慧又看似涉世未深的唐曉芙,以及有些小聰明的孫柔嘉。書中也涉及數個主要男性角色,分別是有些懦弱的方鴻漸,處處碰壁的趙辛楣,工於心計的李梅亭。秉承錢鍾書的想法,他不想寫一個好人,他做到了。

同樣都是博士,方鴻漸為何不娶蘇文紈?或許是他自卑吧。蘇文紈是法國里昂大學堂堂正正的博士,方鴻漸的哲學博士頭銜卻是買來的。蘇文紈的家世顯赫,屬於「官二代」,而方鴻漸只是借岳父之威在銀行工作的「月光族」。兩者身份和內心差距實在太大。而且蘇文紈非常高傲,相比之下,方鴻漸自慚形穢。

於是,他看上蘇的堂妹唐曉芙就順理成章。方認為唐目前還是中學生,活潑,純潔。不過唐卻在情場上比方要老練,而且態度也比方堅決。蘇被方拒絕以後向唐訴苦,唐隨後親自找方斷絕關係,可見,唐要的僅僅是一個百分百專屬於自己的仰慕者,按照洛克(John Locke)的學說,就是一張白紙,而白紙上的墨跡,都完全屬於唐一人。可見,唐的佔有欲太強。這也難怪,既然是官二代蘇博士的親戚,唐曉芙也家世顯赫,這樣的大小姐,自然將方鴻漸玩於鼓掌之中。

離開蘇唐二人,方和孫柔嘉的發展就現實許多。孫柔嘉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見到方鴻漸的同伴趙辛楣還叫對方「趙叔叔」,確實讓方先生心生擔當「護花使者」的感覺。爾後孫小姐捏造父親的來信,將他們的關係挑明,故意問方的態度,方從此落入孫小姐的控制而不自知。

以上就是故事的簡述。民國時代受過西洋教育的上海知識女性,生活方式與意識形態走在時代前列,遠超後人想像。Cyril十年前看過上海灘40年代歌星周璿的歌唱影片,覺得太現代了,不可思議。民國時代上海灘已經有電影將身穿泳裝的少女搬上銀幕,鼓吹男女平等。蔣介石30年代開始新生活運動,社會中上層女性的地位被宋美齡一再拔高,因此對於婚姻之事,四十年代的上海社會中上層女性頗為主動。《圍城》中的蘇文紈約方鴻漸夜晚在自家花園見面,用法語暗示方鴻漸親吻自己,孫柔嘉也懂得如何一步步讓方融入自己的軌道;趙辛楣被同事汪教授的太太迷得雲裏霧裏,不能自拔。《圍城》中太多女追男的故事。

而書中的男主角呢?方鴻漸在國外求學若干年,回國後要靠岳父大人提攜,才能夠在銀行謀得一個小職員的工作。至於趙辛楣,留美學成歸國,在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因身體不適轉去教書,而後又敗於學校政治,黯然離去。至於李梅亭,則為鞏固自己地位勾心鬥角。他們是中國高級知識分子,身處天下危急存亡之秋,想得卻是個人的恩恩怨怨。南京陷落,方鴻漸照樣談情說愛,寫情書,打網球,好不快活。三閭大學的汪教授歎息自己在南京的房子被日本人占了,祖上的古董被日本人搶了,他可沒有歎息國土淪喪,國父安眠之地被日倭所辱。趙辛楣則受朋友之托,往返沿海和重慶期間,倒賣醫藥、鋼筆,謀取私利,宛如「水貨客」。

就是這樣一群吃過麵包黃油的讀書人,沒有家國的情懷,只有自己的小算盤。蹺著二郎腿,抽著煙絲,噴雲吐霧的胡謅,神州靠這些人做國家棟梁,焉有不亡之理?

Cyril Chen (SM31)
April 15,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