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8 朝日流神話學之敬老神話

諸位會員及友好:

  立法會不久前糊里糊塗地通過了所謂的「特惠生果金」。爭論焦點在於這個「特惠高齡津貼」的目的究竟是「扶貧」抑或「敬老」?若再向上推一層,現在的高齡津貼(生果金),不問資產收入,只要年滿七十歲就可以領取,這很明顯就是一個敬老」的表現,那為什麼「老人」會值得尊敬呢?

  各位常來的朋友,聽過朝日幾次演說的,當知道朝日除了是「哲學故事家」,還是一個「人類學假說家」和「歷史演繹家」。但事實上,朝日還有一個較少人知道的身份──「神話學家」(羅蘭巴特式)。今天,朝日就要為大家講一個關於「敬老」的神話故事。由於內容極度邪惡,各位「老人」請先作心理準備!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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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流神話學之敬老神話

一.東方敬老主義

  「敬老」這個概念是非常東方的,甚至應該說是非常「儒家」的。世界主要文明中,只有印度有類似的概念,但與中國式的天理倫常相比,還是有很大距離。西方文明中沒有可比的概念,只能將其強譯為「filial piety」──子女的虔敬,勉強用對神的虔誠(piety)作為比附,但這顯然並不是我們傳統倫理中的想法。「敬老」就是對「孝道」的推而廣之。

  留心一下公共交通工具的「愛心座」。英文的描述會請你把座位讓給「有需要的人」,「老人」在這裏與兒童、孕婦、傷殘本質無異,對其讓座乃對相對弱者的「愛護Care」,是中古騎士精神的延伸;不過在大陸公交車上的廣播,卻會告訴你讓座的道德根源是中華民族「敬老愛幼」的傳統美德,對幼童的才是「愛護」,對「老人」卻是「敬」!「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神話故事一:目連救母──相傳「神通第一」的目犍連以得知其母因生前作業太深,死後落入餓鬼道,唯其神通卻無法減輕其母痛苦於分毫,只得大聲向佛哭求。世尊指業力之強大,雖佛其不可改變,唯有以十方羅漢之願力始得救拔,目連依佛意行,遂準備盥洗用品,待修行羅漢使用,並年復一年於七月中以百味五果置於盆中,供養十方僧人,以此般功德,其母終得解脫。

然而在中國版本中,目連並非透過供養佛僧以救母,而是自己持着佛祖的禪杖,打破了地獄之門,救出母親。

剛才說過印度也在類似的孝道觀念,但「目連救母」故事的版本差異,已反映了中國文化對孝道的重視已達到超自然力崇拜的高度。

二.遠古時代「敬老」傳統與「老人的沒落」
  
  究竟「敬老」這個傳統何以會出現呢?這大概可以從人類學角度,上溯至上古的採獵時期。在採獵時代,如何判斷和獲取食物,以及逃避危險,都是對整個遊團生死攸關的知識。在文字出現以前,經驗就是知識的總和。年紀越大,經驗自然越豐富,一句「這片樹林我換牙的時候曾經來過」,已足以讓其他遊團成員,義無反顧地把大家的性命交給這位「經驗老人」,「經驗老人」平均年齡約四十歲。應該說,在所有古典文明尚未出現之前,(處於採獵時期的)全人類其實就已經非常敬老了!

  神話故事二:《楢山節考》──這就是有名的「棄老傳說」,日本甚至還有一個地方叫做「姥捨山」。但這並非日本的專利,其實全世界不同地方也流傳著各自的「棄老傳說」。然而,日本也好,全世界也好,卻鮮有發現電影中纍纍白骨的「考古遺跡」。不過,由眾多文明中皆存在「棄老傳說」這一點看來,這應該也是一段人類曾經歷過的集體回憶。

  「棄老現象」為什麼會出現?這是因為人類開始進入了早期農業,也就是所謂的「粗放式農業」時代。從生產層面而言,由於這種農業生產方式的操作技術含量低,周期短,加上干擾因素多,因此「經驗」相對用不上,反而老人「年老力衰」,又缺乏發展潛力,容易成為負擔,是以棄之有理」。另一方面,在這段時期政治組織方式出現改變。早期國家出現,「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宗教領袖(巫)需要具備與天神良好溝通的能力,軍事領袖(王)則需要擁有強大的力量,兩者與年紀均無直接關係,更多的時候可能更是負相關!可以說,各地神話系統中流傳下來的「棄老傳說」,其實正是這一段「老人沒落期」的歷史反映。

三.「老人」的復興──精耕農業社會的「天理」

  既然老人作為社會的「邊緣族群」,那何以現在我們又會如此「敬老」呢?

神話故事三:孝子的故事(《雜寶藏經》卷二)──從前在波羅奈國有個窮人,上有老父母,下有一大堆子女。由於饑荒,家裡缺吃少穿的,日子實在難過,這個人便挖了個大坑,把老父母活埋了,專心照顧孩子。
  鄰居看見了,大吃一驚,忙問:「你怎麼把父母活埋了?」
  他說:「父母年紀大了,反正是要死的。孩子還沒成人,總要生活下去。我把父母活埋了,省下的糧食可以養活孩子。」
  鄰居覺得他講得有道理,回家照做。
  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這麼做。時間一久,就成為一種習俗:老人喪失勞動能力後,就被子女活埋了。(註:習俗在古典社會中的力量比「法律」更強大!)
  後來,波羅奈國出了個孝子,非常孝順父母,但卻沒有力量與這種社會風氣抗衡,於是唯有挖一個大坑,在裡面蓋房子,讓年老的父母偷偷地住在裡面,每天送去各種飲食。
  孝子的孝心感動了天神。天神於是下凡來見國王,取出兩條一模一樣的蛇,說:「你鑒別一下,這兩條蛇哪條是雌、哪條是雄。十天之內鑒別不出來,我就滅了你的國家。」
  國王和所有王公大臣都鑒別不出蛇的雌雄,走投無路,只好貼出招賢榜。消息傳出,全國人民議論紛紛。
孝子把這事告訴父親,他父親想了想,便想出鑒別雌雄的好辦法。
  第二天,孝子就去揭了招賢榜,他對天神及國王說:「很簡單,只要拿一細軟的布,把兩條蛇放在上面,雄蛇比較活潑,在布上會躁動不安;雌蛇比較老實,在布上安靜不動。」
  天神笑說:「你答對了!」接著又出第二道難題。
  天神今次牽來一頭大象,對國王說:「請你秤出這頭大象有多重,否則我就滅了你的國家。」
  國王與大臣又束手無策了。
  孝子回家請教父親,回到宮中對天神說:「把象牽到大船上,刻下水線,然後換上大石頭,當船沉到同一條水線時,再稱一下船上石頭的重量,這就是大象的重量。」
  天神笑道:「嗯!你說對了!」接著又拿出一根旃檀木,兩頭一樣粗細,問道:「哪一頭靠近樹根?哪一頭靠近樹梢?」
  國王與大臣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孝子回家請教父親後,回到宮裡答說:「把木棍放到水中,向下沉的一頭靠近樹根,往上翹的一頭靠近樹梢。」
  天神又牽來兩匹白馬,大小、毛色、形態完全一模一樣,問道:「這兩匹馬,一匹是母、一匹是子,請鑒別出來。」
  國王和大臣們繞著兩匹馬轉了老半天,誰也沒有辦法,只好再問孝子。
  孝子請教父親後,說:「請拿一把鮮嫩的草來。」他把草抱到馬的前面,只見一匹馬先用嘴把草推到另一匹的前面,然後自己再吃,孝子說:「這匹馬是母、那匹馬是子。因為母愛子,所以先推草給子吃。」
  天神哈哈大笑,說:「你們國家裡還有如此賢人,真是不錯。從今以後,我將保護你的國家,讓你的國家不受敵人的侵犯。」
  國王高興極了,對孝子說:「今天多虧了你,國家才免去一場大災禍,我要重重地賞賜你。」又問道:「可是,為什麼天神每次提問,你都要回家一次,才能解答出來?這些答案到底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有人教你?」
  孝子跪下說:「我犯了大罪,沒有按照規定活埋父母,而把他們藏在家中,求大王饒我死罪。之前的答案,都是父親教我的。大王!父母恩重,好比天地,懷胎十月,生下我們,從小到大,回乾就濕,乳哺養育,教授道理,直到我們成家立業,父母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付出多少勞累。可以說,我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父母的養育之恩。這種恩情,是我們怎麼也報答不了的!剛才大王說要賞賜我,我什麼也不要,只希望大王下一道命令,把那活埋父母的陳規陋習廢除了吧!」
  國王聽了之後,非常感動,遂發佈命令:從此再也不准活埋父母,必須孝順供養,有不順父母者,從嚴治罪。

  當社會越來越「文明」,知識就不再局限於用以謀生。由於社會結構的複雜,任何「知識」都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成為「救命靈丹」。是以「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老人又重新受到社會的重視。

  即使回到現實層面,當精耕細作式農業取代了從前的粗放式農業,技術含量的增加,加上在精耕模式下由於產量較為穩定,以致人口與農產量的比例長期處處於「捉襟見肘」的狀況。在此種狀態之下,突如其來的不穩定因素例如「罕見天災」對系統的衝擊當然異常沉重。因此,對抗風險的經驗和能力也再次受到重視。簡單數學告訴我們,只有一個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才會經歷過兩次「五十年一遇的天災」!

  故此,「農業進步」國家都必然「敬老」。傳統中國是這種精耕模式的典範代表,所以也就成了全世界最「敬老」的民族。(參照:農業「周」比戰車「商」敬老。)當然,我們「敬老」與「儒家體制」的關係也很大。自從西周行封建制度,使用了「擬血緣關係」作為社會建築的模型,「以孝治國」就成了最完美的政治道德演示。「敬老」作為「孝道」的社會性延伸,「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是多麼美好的大同世界呀!

  唯物史觀中有一個說法,就是當一個政治制度或社會習俗等上層建築,與社會生產方式和形態等下層建築高度配合時,就會運行無礙,千秋萬代,甚麼會被固定為道德規範。而「敬老」正是這樣在傳統中國這個「父子君臣」的農業大國中,成為「天理」的一部分!

四.為何要敬老?

  我們現在的「敬老」觀念,正如公交車上的廣播一樣,很大部分是來自於「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美德」,認為「敬老」自是不證自明之「天理」也!但翻開神話的背後,究竟「敬老」有沒有什麼道理可說呢?朝日曾就此問題作不嚴謹調查,綜合出四大理由。

第一個常聽的理由是「見多識廣論」,基於知識崇拜,我們應該敬重知識和經驗豐富的老人,此之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國有一老,文化得保」(贊季老語)。真的是這樣嗎?老人所擁有的知識,我們現在還會覺得有用嗎?就算真是這樣,試問一個「學富十車」、「sense無敵」的朝日,甚至掌門,又如何敵得過一部連上了4G的小小iPone呢?況且當今的知識每日都在更新,處理知識比記憶知識不是更重要嗎?經驗在這裏又敵得過青春嗎?

  嗯……好!不談學用電腦。不過老人家年青的時候為社會貢獻良多,我們現在回報他們,不也是很應該嗎?此為「回饋貢獻論」。關於這個問題,首先要問的是,老人家們年青的時候為社會作出諸多貢獻,他們當年都是義工嗎?都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無產階級戰士嗎?若然,社會在他們年老力衰之時對其作出回報自是應當。若否,則他們當年的收入已是社會對他們當年貢獻的回報,現在何以又要雙重回報呢?又,若是覺得雙重回報也應該的話,何以不是將這「老年時才回報的一份」,在當年一併發放呢?各位每個月也要供一份「年老時才能領取的回報」,不也是覺得非常不忿的嗎?再者,這個「雙重回報論」對一些貢獻社會良多,卻來不及年老就英年早逝的才俊不也是很不公平嗎?

  這樣嘛……我們不要談錢,我們談「孝道」,「孝」乃天理人倫,「敬老」其實就是「孝道」的社會外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這就第三招──「孝道延伸論」。朝日對這個說法很難直接作出質疑,因為它只是把問題往上推。正如當我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時,你答「先有原雞(家雞的祖先)」,但其實並沒有回答問題的核心,只是把問題往上推了一層。當然,若我把問題推到「為何要孝」時,你搬出「此為不證自明之天理也!」此一神學解釋,朝日也拿你沒轍。

  至於第四個理論,就非常有因果報應的味道。

  神話故事四──半雙破鞋子(《雜寶藏經》卷二)
從前(又是)波羅奈國有一種壞風氣:父親年過六十,就讓他穿上破鞋子,去看守門戶。
當地有兄弟兩人,他們的父親也已年過六十。哥哥就對弟弟說:「你給爸爸一雙破鞋,讓他去看守門戶。」
弟弟從房間里拿出一雙破鞋,用刀把它們一截兩半,成了四個半隻,然后把半雙鞋交給父親,說:「這是哥哥讓我給您的,不是我給您的。哥哥讓您去看守門戶。」
哥哥問:「你為什麼把一雙鞋剪成四個半只,不給爸爸穿完整的鞋?」
弟弟說:「你難道就不會老嗎?到時候,你的兒子也會讓你穿著破鞋去看守門戶,就剩這麼一雙鞋,不留下一半,以後你怎麼辦?」
哥哥愣住了,摸摸腦袋,問:「我以後也會這樣嗎?」
弟弟說:「你不看門,誰看呢?」接著又說:「像這種不孝順父母的壞風氣,實在不應該讓它繼續下去。」
於是兄弟兩人一起來到王宮,國王稟明這件事。
國王就發布命令,廢除這種壞風氣了。

  簡單而言,就是「薙人頭者,人亦薙其頭」,「因住收尾嗰幾年」反過來說,我們現在尊敬老人,供養他們,將來我們老了,年青的一代自然也就會尊敬我們,供養我們。這就是「代代相贍」的良好願望。然而,朝日不禁要問,撇開在人口老化的今天,下一代是否還有足夠能力供養上一代;今天曾對人性美善充滿憧憬的我們,到了年老之時,其時的年青人即使有能力,但誰有能保證他們的道德依然高尚,以維繋這條「代代相贍」的希望紐帶呢?世風日下,道德淪亡,不也是「天道」嗎?況且,反正都是一代人養一代人,何不「就地解決」,「自代供養」,而要因著對「人性美善」的「無比信心」,而去承擔「斷纜」的風險呢?

五.後記

  如前所述,我們現在這一種「敬老神話」的來源,其實是「精耕細作式」農業社會和儒家「擬血緣倫理」體制的混合產物。現在我們都不再耕田了,儒家倫理也失去土壤了,那「老」還要不要敬呢?就朝日的觀察,「第二次老人沒落期」已經開始了。很簡單,請看現今家庭支出中,用於兒童和用於老人的比例(簡直懸殊得不成比例)就知道了!此何異於「第一次沒落期」時的「活埋老人,專心湊仔」?只是程度的差異而已!大概由於現在物質豐富,還沒有到「生死悠關」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