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8 淺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諸位會員及友好:

  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明兒朝日就要乘飛機到清涼樂土去了。(其實下個月才是。)

  Cyril君投稿評Frederic Wakeman《洪業──清朝開國史》一書,並論其對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看法。Cyril認為顧炎武的意思,是士人應忠於一個「更高的概念」──國家,而不應拘泥滿漢之別。

  固然,C君在文中亦已清楚指出他所說的「國家」,並不是現代意義的國家,但既然如此,又何必用這個容易引起混淆的字眼呢?事實上他自己在下文中亦似已有混淆之處。因為下面他指出「這個問題,已經超越了民族意識和政權成分,有些類似於捍衛國家憲法的意味。」國家憲法本身充滿「現代意義」,其中隱含著建立一個契約基礎。而這契約,卻正是「人民」與「政權」所訂立的。沒有一份所謂的「國家憲法」可以「超越政權」,中華民國的「政權」和「人民」是不會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也不見得會接受……況且人民接受了,也不見得「政權」就會遵行。)

  按照C君的文義,朝日建議用「秩序」一詞來代替文中的「國家」。當然,用更有古典味道的「天道」或「天理」也可以!這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意思,就應該解讀為「秩序是運行(興)抑或崩壞(亡),每個(識字的)人都有責任」!當然,我們都知道,無論顧炎武說的天下,是「天理」也好,是「秩序」也好,其實指的都是「儒家的」天理和秩序,甚至只是「理學的」天理和秩序。不過,同樣當然的是,這個「儒家的」或是「理學的」天理和秩序,其實與二千年前希臘先哲蘇格拉底的「正義」,竟是如此的酷肖!

  不過,我們並沒有責難顧炎武想法狹隘的理由和資格。人類是不能想到人類想不到的東西的!每一個時代的人也不能想到那一個時代的人想不到的東西!顧炎武的「天理」,是他那個時代的「普世價值」,今天我們對之不為以甚。同樣,我們今天奉為圭臬的諸般「普世價值」,千百年後,不知又讓後世的sense友或無sense友如朝日之流,笑話幾許了!

  至於所謂滿漢之別,今天的我們大概受到太多(兩次大戰後大量爆發的)民族主義通俗文化所荼毒了!(例如《書劍恩仇錄》之類)明末中國漢族人口逾億,只要10%人口有所謂的「民族主義」,試問那不足二百萬(兵力大概只有十餘萬)的滿族「侵略者」,何能有立錐之地?比較抗日時期,更加清晰。抗日時期中日人口比為8:1,日軍相對於中方的軍事技術優勢明顯;明清人口比為50:1,整體軍事實力與「綜合國力」有明顯優勢的反倒是明!何以清可亡明而日寇則落得個抱頭痛竄的結局?不正是因為偉大的民族主義嗎?教育相對普及,識字率提升,媒體滲透力加強,是以整個中國稍微識字的人都變得熱血愛國(至少也要扮愛國)!而滿清入關,遵守「秩序」──理學規則;奉行「天理」──儒家價值,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開科取士,廣納天下在野賢人,在在顯示其乃天命之所歸。一眾「有得撈」的知識分子,又豈有悖逆天道之理?從這個角度看來,這一群順應天道的士人,不拘泥於滿漢之別的狹隘民族情感,不囿限於明清兩朝的政權交迭,而只以「普世價值」的「天道」為趣歸,其為事也,不正是我們今天萬分景仰的「公共知識分子」嗎?

  嗚呼!夫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向使日夷按部就班,先北後南,一步步搞好教育和傳媒,又奉我中華正朔,上追黃帝神武,本是一家,則我中國數千年皇朝循環中,中華民族中各兄弟民族,向來皆可輪流「做莊」,今番輪到中華民族中的一個「和族」領導我們大中華一起建立政權,又有何不可?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野人通訊(不)負責人
朝日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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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兼书评《洪业,清朝开国史》

1644年,李自成率起义军破北京城,明朝皇帝崇祯自杀殉国。尔后,诸路军阀争夺九鼎,各地陷于拉锯战争,被一屠,再屠,三屠者,非独扬州、嘉定也。当时,清有明主,明有庸臣,辽东山海关一破,满族铁骑联合汉族降将,击败西北大患李自成,又扫除山东一带的军事威胁,同时进兵江南,史可法死,扬州城破,南京投降,经过多尔衮,顺治帝,到康熙帝而立之年,削三藩,台湾郑氏集团投降,大清江山才有太平之日。

而处于当时的明朝“遗民”,他们内心经受了极大摧残。他们或游历,或隐居,或参与清朝政府,但是他们却很痛苦。有件事他们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明朝一去不复返了。摘录几个人物当时的笔记,便能够体会幸存下来的士大夫,经历了何种磨难。

1647年,顾炎武:“念二年来,诸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

1651年,阎尔梅:“下榻授餐,犹昔日也。嗟乎!士大夫居恒得志,人人以不朽自命,一旦霜飞水脱,为疾风劲草者几人乎?” 

1652年,万寿祺:“梦千重,家万里,流落天涯,日月秋光起。今是何年深不记,墙角多情,犹挂崇祯历。” (Cyril评:此诗最让人心碎。)[朝日疑:呢首詩嚟架咩?]

士大夫受到的精神打击,不仅仅是明朝灭亡,崇祯帝自杀殉国这一件事。当时,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国君自杀,臣子何以不陪死?不以身殉国而苟延残喘的士大夫们,是胆小?还是卧薪尝胆,酝酿反清复明?还是如在梦中,不愿接受现实?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波冲击,吴三桂在西南兵变,反抗清廷,这时的考验方是第二波冲击。吴三桂欲恢复汉人政权,建国号“周”,汉族士大夫,是支持汉人政权,还是帮助满族皇帝消灭同族武装?如果吴三桂被消灭,那么清朝就坐稳江山,复明大业石沉大海;如果帮助吴三桂,那么就是不忠人君。可是天命已变,士大夫要忠于人主,虽然他是满族皇帝。

于是,顾炎武在对待吴三桂叛乱的问题上,说了一句话,流传至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不是政权,而是国家。吴三桂破坏的不仅仅是满族政权,而且是清这个国家。顾炎武显然将国家与政权二者区分开,从而建立一套适合当时汉族知识精英的认知规范,即天下动乱之时,究竟是忠于汉人,忠于满人,抑或忠于一个更高的概念,国家?

顾炎武的国家,未必是现在意义的国家,而是一个儒家意义的,有尊卑秩序,君臣各居其职的“理想国”。吴三桂生为明朝边关守将,投降皇太极,已经是对明朝的不忠,如今身为清朝西南的“镇南王” [朝日按:當為「平西王」],却又武装暴动,便是对清朝的不忠,如此反复之人,必定不符合儒家精神,也可能被顾炎武看不起。纵使顾炎武要恢复汉族政权,他也不屑号召天下汉族士人同吴三桂合作。在这个重要问题上,顾炎武选择忠于儒教道统,即忠于他心中国家应该运作的样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民族意识和政权成分,有些类似于捍卫国家宪法的意味。

Professor Frederic Wakeman写此书,注解之多,用力之深,让我佩服。一本书,却有半本索引,也许这是他的治史风格。但是注解太多,就有越俎代庖之嫌。

SM31 陈赟恺
2011年3月30日